玉米面“摊花儿”/张志军

坝上人的主粮是莜面和山药,但也不乏其它一些粗粮细粮作为调剂补充,比如春小麦一度也曾作为主粮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由于干旱,坝上收成不好,吃了几年返销粮。返销粮都是从外地调来的,既不是小麦,也不是莜麦,而是玉米。

坝上种玉米很少,而且不叫玉米,叫“玉茭子”。即使有种的,也多是为了吃青棒子(老玉米),也有专门用做青饲料的,在日常饮食里很少吃玉米面。一下子供应那么多玉米原粮,很多家庭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各家想尽了办法。最主要的是吃窝窝。窝窝又分为两种,一种是饽头,将和好的玉米面在手里抟成一个比拳头略大的扁圆面团,用大拇指套一个凹底,置于荆篦子上,上锅蒸,人们也叫窝头;再一种也是窝窝,但区别于饽头。饽头是死面的,不用发酵,而窝窝是起面的,需要提前半天发面,就是在玉米面里掺上“酵子”,加水发酵,再搭上碱面,搅成糊状,倒在铺了笼布的荆篦子上,摊平,上锅蒸。出了锅,用菜刀或锅铲划成方形、菱形的块儿,端上餐桌。这是当时最主要的两种吃法。刚开始人们还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就感觉不是那回事了。相对于莜面来说,玉茭面窝窝嚼在嘴里越嚼越多,实在难以下咽,有的人就用莜面糊糊泡上玉米面窝窝吃,毕竟滑溜多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是烧心,玉米面窝窝吃的时间长了,胃里直往上泛酸水,坝上人称为“濡”,很多人因此而吃伤了,一听见玉米面窝窝就犯愁,好像有了条件反射。
后来逐渐又有了一些新的吃法。有的直接煮玉米吃,放上碱面,在锅里长时间地煮,待玉米粒裂开了花,一人半碗,直嚼得牙叉骨发酸,也有一粒一粒地剥了皮吃的;有的掺在芸豆里与小米一起熬红豆粥,当然得先将玉米煮上一滚;有的用漏勺做成面蝌蚪,在锅里煮熟,捞在碗里,加佐料当凉粉吃;还有的做成钢丝面,像面条一样煮着吃。做钢丝面不是家家会做的,常有骑自行车的商贩沿街叫卖,车子上挂着一捆一捆的钢丝面,也是当年乡村常见的一道风景。
但我最喜欢的吃法是摊黄。好吃,也好看。
在坝上,摊黄不是作为一个词组看的,而是一个词。而且既可以说是动词,也可以说是名词。说动词,指的是在专门的鏊子上做一种面食,是做的过程;说名词,指的是在鏊子上做出来的面食,是一种食品。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光说“摊”,别人很难理解你是干啥,可摊的对象多了,对象不具体,这“摊”就无所指,很难被当作动词来理解;而“黄”这个字,谁都知道代表颜色,它不是一种面,也不是其它的食品,所以单说“黄”也算不上名词。而“摊”只有与“黄”结合起来,才能构成一种特定的食品加工过程,成为一个动词;或者是一种有特定指向的食物,那就是用玉米面在鏊子上“摊”成的松软面饼,成为一个名词。在这里,黄,就专门指的是玉米面的颜色。
再往细里说,在坝上,“摊黄”也不叫摊黄,而叫“摊花儿”。为什么叫“摊花儿”?一是本地人以前没做过,人们都是仿照着别人家的做法现学,当然也不知道该叫啥,一问,人家说叫“摊黄”,但在坝上一带,本地人口中“黄(huang)”是发“航(hang)”音的,而普通话里的 “黄(huang)”倒是接近本地“花(hua)”的音,以至于“黄”“花”谐音,儿化后讹传为“摊花儿”。二是摊成的玉米面饼子看起来像“花儿”。因为面糊接触热鏊子后会起气泡,贴鏊子紧的部分烙出的颜色发深,聚住气、接触不到鏊子的部分烙出的颜色浅,自然就显出了深浅不一的图案,虽然都是黄色的,但看起来就像描上了花儿,加上麻油的作用,非常好看,所以称为“花儿”。
摊黄变成了摊花儿,用来摊黄的鏊子自然也被称为“花鏊子”。
花鏊子是铸铁的,一个三条腿的底座,配一个盖子,直径25厘米左右。底座的中间凸起,像一个小山包,四面形成缓坡向下延伸,底面边缘略微向上翻起,再向外继续延伸,翻起的边缘约与中间的凸起等高。在底座面上的最外缘留一圈边,盖子盖上去严丝合缝。盖子顶上正中的地方留一鼻儿,穿上铁环,便于手提。
摊花儿的时候,将玉米面加酵子发酵后,搭碱面,搅成糊状。花鏊子放在炉口上,待烧热后,用削平的胡萝卜头在底座上均匀抹一点儿麻油,用勺子舀上面糊倒在鏊子上,自然流开,均匀摊于鏊面,加上盖子。待热气放过,稍等一会儿,揭开盖子,用锅铲沿鏊子的边将“花儿”欠起,就势将铲起的一半折叠,出锅,一张“花儿”就算摊成了。一张张摊好的花儿摆在篦子里,像瓣瓣月牙儿,色泽金黄,加上有麻油的醇香,很吊人的胃口。
摊花儿一般是在冬天,家里生上了炉子,借回花鏊子,就可以摊花儿。每次摊的时候,都要摊很多,够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的。尤其是过年之前,摊花儿几乎和炸年货一样,成了固定的年俗。摊好的“花儿”放在竹篮子里,吊在闲房的檩子上,吃的时候取几张,放在锅里一熥就是一顿饭,方便又美味。
那时候,母亲常常在火炉边摊花儿,我就站在旁边守着。摊好的第一张花儿总是先进了我的嘴。
摊花儿松软,口感好,易消化,比窝窝强多了。在那几年,成为粗粮细做的代表性食物。后来才知道,鏊子在山东、河南、陕西早就有了,加工的食材也不限于玉米面,小米面、黄米面、糜子面、豆面都有,只不过有的叫摊黄,有的叫煎饼。坝上人家用的鏊子是不是由那里传来的,不得而知。
因为有了摊花儿,在坝上人的日常饮食中,除了莜面、山药,玉米面又加入了进来,玉米也成为重要的营养来源。几十年过去了,坝上人吃玉米面的已经很少了,但免不了偶尔吃一顿调剂生活。而不少人家还保存着花鏊子,时不时拿出来露一手,摊几张花儿解馋。
在我的眼里,花鏊子早已不单单是一件做饭的炊具,它分明是一件沉淀了岁月沧桑的古董;而摊花儿也早已不单单是一个做饭的过程,或者一种用来果腹的食物,它分明凝结着坝上人对亲情、乡情的依恋,凝结着坝上人记忆里一段儿难以割舍的光阴。
你还记得花鏊子和玉米面“摊花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