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曾被人看不起的杀马特发型,是许多打工青年追求过自由的证明

他们能支配的一无所有。
那就让这唯一拥有的东西,
留下追求过自由的痕迹。
2020年,杀马特终于从现实里灭绝了。
对于许多网民来说,一场持续了17年的,围剿“脑残”审美的“拨乱反正”战役终于迎来了全面胜利。


“杀马特是音译词,来源于‘smart',意思是时尚”


但在当时,因为杀马特在许多网民心中已经是“害死人”的东西,所以大部分人不但为此拍手叫好——




但反杀并没有就此放过杀马特。
线上狂欢后,很快,就连在线下,杀马特们也遭到了反杀们的重拳出击——
在李一凡《杀马特,我爱你》的纪录片里,有一位杀马特回忆起自己的被打经历:


直到今年,一部叫《杀马特我爱你》的纪录片上映后,很多人才明白,那些当年被无故殴打的人其实不仅是杀马特:
他们可能还是留守儿童。
可能是为了供妹妹读书出来打工的哥哥。

更何况,相比一直遵循世俗规则,上学时好好做题,上班后按时打卡按时写周报的我们,杀马特青年还至少追寻过“自我”到底是什么,并冲击过规训自己的秩序。
于是,我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反杀马特这出闹剧,其实是一场悲剧。
一场关于底层劳工彻底被边缘化的悲剧。
杀马特,
一门来自残酷工厂的地下文化
站在审美制高点,许多人刚开始都认为杀马特不过是一种“舶来文化”——


事实是,或许当年罗福兴创立杀马特时,的确借鉴了一些视觉系元素。
但绝大多数杀马特们,在染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视觉系,什么是华丽摇滚。
真正将他们推向杀马特生涯的,根本不是朋克,而是一场被血汗工厂压迫出的集体叛逆。
被工厂压榨到极致后,杀马特成了边缘打工人的情绪出口。
在纪录片的开头,李一凡随机采访了七八位杀马特,问他们都是什么时候辍学的?
结果得到的统一答复,都是13岁、14岁,甚至年龄更小的,12岁就辍学出来打工了。

他们却必须时刻盯着工厂里的又冰冷又危险的机器,稍有不慎,就可能永远失去手指头。
而一天12小时、一个月不到两天的休息,更是让杀马特们常年都处于过劳状态。

即便日夜提防,一个叫小钟的农村孩子还是在打工第一年,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指尖。
小钟本以为这场意外老板至少要给自己些许赔偿,结果没想到老板直接说:“你爱做不做,反正你年纪又小,你出去也找不到工作。”
最后,小钟为了生计,只能忍气吞声在这家黑厂躺了三个月休养康复。
直到多年后接受采访,被问及为什么不去相关部门**时,他才说:
“我当时连什么是劳动局都不知道。”
其他同伴们看到小钟的遭遇后,却也只是感慨:“没办法嘛,为了生活,好多人都是断手断脚,这有什么啊,想开了就很容易。”
懵懂,无知,软弱,是当时许多杀马特刚开始进城务工时普遍的状态。
在许多老板眼里,这些特质也意味着他们“十分好欺负”,所以即便落下残疾,也不会赔一分钱。

有的杀马特想逃,但为了防止他们跑路,老板却会同时扣押他们的身份证和工钱:

在这种极端压榨、束缚的工厂环境下,小莉曾经一度产生过自杀的念头:“那会我特别的压抑,经常在网上搜安乐死药物。”

“厂里有个人,她搞了一个有三种颜色的头发,还穿那个带铆钉的靴子。虽然我和她们不是很熟,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性格的气氛。
她们就是自由,就是个性的,我当时就觉得,我的人生必须发生一些转变,我也要成为杀马特。

是为了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是为了自由,为了摆脱工厂的束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
哪怕这种自由是一种幻觉,他们也可以让大部分时间属于工厂的身体,打上自己的鲜明印记。
既然除了自己的头发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那就让这仅仅拥有的东西,留下追求过自由的痕迹。
杀马特,
让他们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
起初,很多人玩杀马特只是一次关于个性的尝试——
在搞杀马特发型前,小安最嫉妒的一件事,就是有一次星期天,她去溜冰场时遇到了两个杀马特女孩。
“她们一进去,大家好多男的都在尖叫你知道吗?当时老伴直接说免单了,我问我们难道不是女的吗?你要免单就全免单。”

当杀马特,搞个发型,就可以从流水线上的底层工人一夜之间变成大明星。
为了验证这个念头,她立刻和姐妹去做了头发,结果刚进溜冰场,就开始有男孩过来主动问她:“美女,要不要拉一下?”
那之后,她就开始拼命染发换发型,业余最大的爱好,也变成了去溜冰场玩杀马特。

确实,在溜冰场成名后,有一回小安没做头发去溜冰,结果真没一个人再认识她。
但对常年处于压迫,已经毫无个性的打工人而言,如此“肤浅”的发色带给他们的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往往也是巨大的。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的,但对我这种闷骚型的人来说,玩杀马特,就是最适合我了!”

但“每个人对快乐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强大了,而且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时候他就和其他的工人已经不一样了,他不会再低下头忙忙碌碌,每天像机器一样做事情,他会去寻找真正对他有意义的事情。”
这,就是杀马特发型的力量所在——

在城市的另一些角落里,还存在着一群和“杀马特”们很相近、但命运又截然不同的年轻人们。
他们和杀马特一样,当中许多人都是留守儿童,辍学外出务工,进过黑厂,受过剥削,也对工厂产生着相似的抵触心理。
他们,就是三和大神。

同样是抵触工厂,大神却比杀马特惨太多。
杀马特们的“抵触”,表达在宁愿把两块钱的泡面放进冰箱里吃两天、肚子饿到捡路边的甘蔗也不愿意进厂打工,因为“能在外面玩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像东莞的溜冰场和石排公园,都是以前杀马特们爱聚集的地方。

但三和大神对工厂的抵触,却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魄”。
当他们陷入状态,连城中村里15元一晚、长满臭虫的床位都住不起时——
大神们却宁愿捡几片纸壳睡在海新人力市场的走廊上、向同伴乞食、往往都不愿进厂找份长期工作来保证温饱。

因为现实里衡量惨的标准除了穷不穷,还有是否孤独,是否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惦记,是否死了以后有没有为你叹息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在城市里,杀马特们有“家”,而大神们却只有孤独。
玩杀马特的孩子们在网上都有家族,像“葬爱”、“残血”都是当时的大家族,虽然都是陌生网友,但只要进了家族,大家就是“比我亲哥感情还好的兄弟姐妹”。

多年后,有人在快手复兴家族,曾经的家族成员直接为他打赏了5000元,其中2000元都是借来的,但这就是他心中自己对家族的责任感。
但大神间的友情,往往只停留在彼此身上都有工作、有钱时的“互惠”:今天你请我一顿,明天我有困难了,你也得请我吃一顿。

在三和,有一个广西酒鬼有一次打完工后和老乡一起洗漱,结果扭头就发现老乡把他的工资、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偷走了。
彼时,他妻子刚与他离婚,在承受感情打击后,朋友的背叛让广西酒鬼彻底丧失了对人的信任,从此他便永远留在了三和,日日买醉度日。

可能你会疑惑,为什么在同样的出身下与压迫下,杀马特们能拥有友情、凝聚力,甚至愿意为了生活奋斗。
而三和大神们,却会如此放任自流又脆弱孤独呢?
答案,其实就藏在杀马特们的发型里。
失去精神追求的底层劳工,
堕落只不过是一念之差
对玩杀马特的人而言,头发其实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追求。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发现都很粗糙、廉价。
但其实杀马特对发梢的卷曲度要求非常高,当年东莞只有一家叫“名流”的美发店能得到他们认可。

因为只有有了发型,男孩们在石排公园搭讪女孩才会有回应,没有发型后,甚至有男孩直接“被分手”了。
也只有了发型,家族才会承认他们是杀马特中的一员,彼此间以家人相称。

一个在这里开过十八年面馆的老板说:

人都有惰性,只要能够不出卖体力,三和大神们愿意出卖一切来换取金钱。
而很黑色幽默的是,在三和,就没什么东西是不能换钱的——
不要的二手衣服,可以卖给“有衣裤”的两个老太婆;就连手机号、微信号、身份证号,也都有专门搞灰产的人回收。

很多微信号一经倒手,就会被拿去诈骗,做灰产交易,最后一旦东窗事发,第一个被抓的就是卖号的三和大神。
比交易本身还要危险的是,这样不劳而获的“灰色交易”,有时候甚至会把年轻人直接套牢锁死在三和市场无法脱身。

讽刺的是,尽管现实里他已经吃不起饭,但在信息被盗走后,他却成为了好几家注册资金500w以上的公司法人,所以才被人送外号为“宋总”。
结果有一次灰色交易中,他不但没收到钱,就连身份证也一起被人骗走了。
在三和,失去身份证,就意味着失去了进正规工厂做长工或者临时工的机会,只能做一些搬快递这样处于三和鄙视链底端的日结:

最惨的一次,五天里宋总只吃了一顿饭,还自嘲:“几天就吃了一顿饭,仅依靠一瓶水活着,也没感觉饿,精神状态还行。”
可能你会疑惑,“他都那么惨了,回老家不好么?”
答案不是不想回,而是已经回不去了。
像宋总这样被灰产困在三和的大神还有很多,但许多人要么是留守儿童,要么是和家人吵架后才离家出走,和家人的关系总体来说都比较冷漠,甚至敌对。

这种脱节最严重时,就连偶尔接收到来自朋友家人的“问候转账”,大神都得去找电子一条街里的大叔,让他代为收款,收取一定服务费后,才能把钱提现给他们。
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这样在城中村里“与世隔绝”的生活,可能是完全无法想象、无法顺利生存哪怕一天的。
但三和诡异也正诡异在这里:
即便与社会脱节,每个月收入更是只有1200元、远低于深圳最低工资2200元,但大神依旧有着能活下去的办法。
低欲望低消费的三和世界,
让尊严变得一文不值
在三和,彻底失去尊严与羞耻心,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这里,许多消费都非常有“特色”,瓜子都是一元一包的分装;西瓜、甘蔗这样的水果,也都可以分成一元一片、一截进行售卖。

在三和,一张床位只需要15元一晚,大部分三和青年都住的起。
但因为旅馆的服务员通常只有“二房东”一人,所以打扫卫生时,往往只有枕套会被更换,像被褥往往“黑的发亮”,凉席也是“黏糊糊”,甚至半夜只要一关灯,就能感到浑身发痒——

按理说,这样极端的环境应该足以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赶走——
但偏偏有人算过一笔账,一个月1200的收入,又正好可以满足三和青年所有的消费:正餐,水果,上网,住宿,抽烟...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拥有抵抗恶劣环境的免疫力,心安理得的享受懒惰带来的快乐。
这,便是在相似困境下,三和大神远比杀马特要凄惨的根本原因:
他们没有精神追求,继而产生了惰性。

因为头发,他们有了家族,在城市中不再漂泊,也开始试着逃离工厂。即便最终没有真正融入城市,却也在社会中有了归属感,不至于自我放弃、随波逐流。
但事实上,杀马特的确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掌握的话语权甚微,所以很快便灭绝于了现实中。
2020年是杀马特的十周年,但因为种种不可抗力,杀马特们的溜冰场被拆了,当天的周年庆活动也被迫取消了。
更遗憾的是,在09年杀马特消失后的十多年里,底层劳工中,再没发展出任何在精神上有共同追求的“大规模地下文化”。
尽管围绕诗歌、舞蹈等主题,民间里也会有新公认文化艺术节。


城市里高精尖行业人才需要越来越多,劳工需求渐渐被机器、自动流水线替代,唯一没变化的,只有每年越来越多涌入城市的年轻打工者。
在供大于需的情况下,他们天生便成为了时代的“遗产”,被城市淘汰似乎是“理所应当”,更何谈在温饱未能解决下,精神上先成为“先进工人”?
谁又能明白,这些打工青年中,许多人又都是来自农村的留守儿童。
那里经济发展落后,早已没有就业岗位留给他们。
就连他们的父辈,也都靠进城务工,才能赚钱抚养他们成人。

有时候,我也会有一些胡思乱想。
我在想如果三和内部,也能诞生出某种像杀马特一样的精神追求,将那里成千上万的三和大神紧紧凝聚在一起,会不会就能让他们从集体中获得一些归属感、而不是感到自己与社会隔绝,甚至被抛弃呢?
如果能因为集体共同的精神追求而获取力量,我想,或许三和青年们也会为自己的理想而尝试奋斗一把。

但击碎头发,绝对谈不上是一次“正义之举”——
毕竟,我们靠优越感击碎了杀马特,但那些底层劳工们陷入的残酷无援的现实,又要靠谁来击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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