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苎麻
潮新闻客户端 沈志权
苎麻,是原宣平县(1958年撤县,大部并入今武义县)的一大经济特产,但他并非宣平本地物产,而是由江西人率先引进种植的。清光绪《宣平县志》载:“大抵宣山多田少,颇宜麻、靛。麻始于江右人,靛始于闽人,两省之居宣者十有其七,利尽归焉。以麻放阜地,靛栽土山也。”
宣平地处浙中南山区,山多田少,人口稀少,经济落后。清康熙年间(1662-1722),县令韩宗纲为改变这一现状,积极推行新政,出台优惠政策,招抚江西、福建流民来宣开垦山地,充实人口,发展经济。一时间,饱受耿精忠之乱的福建、江西流民纷纷涌入,成为新宣平人,人数居然超过了宣平土著人口。苎麻与靛青,也于此时由江西、福建人从原籍引种到了宣平,并逐渐发展为两大经济特产,惠及宣人。靛青待另文介绍,本文先讲讲苎麻。

苎麻初长。
“苎麻,一科数十茎,宿根在土中,至春自生苗,高七八尺,叶如楮叶,细穗青花,一岁三刈,园种再刈。剥取其皮,以刀刮其表,厚处自脱,得里曝干,捆束售卖,妇女用以绩夏布。头麻贵重,三麻次之,二麻无甚作用,夏间出息银钱颇不少。其秸浸洗去穰,曝燥,燃灯**。”这是《宣平县志》对苎麻的描述。
我认识苎麻,是从母亲绩麻开始的。
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母亲总要绩麻线、搓麻线。母亲找出头一年晒干的麻纤维,放到水里浸透,一丝一丝均匀地撕开,有条不紊地平放在一张四尺凳子上,两头用特制的麻石头(多用泥土烧制,或圆柱形,或六角菱柱形,高三寸许,上有雕花,苹果大小)压住,然后把一根根麻丝续接在一起,用拇指与食指捻成细细长长的麻线,用笋壳卷起,再用纺车把两根麻线纺成花线;或者在大腿上放一片带花纹的泥瓦,把麻丝续接在一起,搓成双股的粗麻线。
一根细麻线有几十米长,绩到一定的量,一束一束整理好,到了夏天,就拿到溪水里漂洗,然后晒干,用草木灰或石灰浸煮;再漂洗,再晒干,再浸煮;如此反复十多天,原本草绿色的麻线就会变成洁白如雪。
漂白的粗麻线用于纳鞋底;细麻线或白色或染色,用于缝补衣服,或者绩夏布、蚊帐和带子。据说,用麻绩成的夏布,夏天穿着很凉快,可惜我没穿过,但我睡过用麻绩的蚊帐,舒适透气,确实凉快。
苎麻,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山区平地或坡地,只要泥层够深,均可种植。种植苎麻,宣平人称“放麻”,放麻可移栽,可压条,也可用种子播种。苎麻性喜湿、怕旱、不耐抗寒,头麻春雨多,长得高且粗壮,二麻三麻如遇干旱,就长得比头麻矮小,产量也低许多。冬天,需给苎麻地施栏肥,并在栏肥之上铺压一层泥土,以确保苎麻温暖过冬。因此,在宣平境域,如果见到一块地面高出周围其他庄稼地许多,那大多是经多年培土的苎麻地。

苎麻悬挂晾晒。
苎麻一年可收三季,头麻在夏至前后,二麻在立秋前,三麻在打霜之前。
收麻,宣平人叫“掰麻”,是一种很辛苦的农活,因为苎麻的茎叶和杆上都长满细细的绵毛,触碰到皮肤奇痒无比,加上麻皮遇晒就难以从麻秆上剥离,因此农人大多半夜上山掰麻,太阳升起即收工。掰麻时,要把一人多高、拇指粗细的麻杆在一米左右的高处拦腰折断,先把上面这段麻皮用右手食指使劲拉离麻秆(为防麻骨刺伤,一般都在食指第二节戴上一个鉄扳指),然后剥取下面这段麻皮,麻秆则留在地上。待左手有了一握麻皮,放下手中麻皮,再用镰刀将留在地上的麻杆割取堆放一边,并把那些一米以下的小麻贴地面砍去,一般三握麻皮捆成一束麻皮。割取的麻秆沤在水池中十天半月,去芯,晒干,可以点灯照明。
一年三季掰麻,掰二麻是最苦最累的,二麻的麻皮较薄,收成少,有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不收取,让苎麻留在地里,时间长了就会开枝散叶,不仅二麻很难剥取,而且还影响到三麻的生长与产量。因此,尽管农民刚忙完夏季抢收抢种,已是疲惫不堪,但仍要半夜三更起床空腹去劳作,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太阳升起,男人们把掰好的麻皮挑回生产队,回家吃早饭。妇女们则早早等在晒场边,每人领取五六个麻皮,放水中一浸,然后捞出放在半人高的麻凳上,用特制的麻刀刮麻壳,宣平称这道工序为“刮麻”。刮麻,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刮麻时,右手拇指戴一两寸长的小竹管,四指握麻刀,左手握住一根麻皮的根部,将其余部分塞进右手的竹管与麻刀之间,然后双手左右使劲伸展,麻壳即应声刮落;再将左手麻皮根部的麻壳也刮去,这样一根麻皮才算刮干净,留下的就是纯粹的麻纤维。
生产队时,晒谷场一角,数十张麻凳摆在一起,妇女们手中不停地刮着麻,嘴里则拉着家常,欢声笑语伴随着麻刀与竹管的击打声,交融成一曲欢快的劳动乐章。而整个晒场上,架着一根根毛竹竿,上面挂满了晾晒的麻纤维,宛如一座座帷帐,蔚为壮观。
麻纤维晒干后,生产队分给每户二三斤,用于绩麻线、搓麻绳,其余的全部运到供销社卖给国家。每亩成龄麻地每年可收取麻纤维500余斤,每斤售价3元左右,这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一笔很可观的经济收入。苎麻的黄金时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最贵时每斤卖到16元,而且商贩争相上门收购,当时村里的几个种麻大户都成了万元户。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价格就开始回落,到后来也就剩4元多一斤了。

苎麻线绳。
苎麻,不仅麻纤维可以产生不菲的经济效益,而且其他物质也有很高的利用价值。麻叶不仅可以用作猪、羊、牛的青饲料,而且遇灾年还可以与番薯丝粉、米糠混合制作窝窝头充饥果腹。麻秸秆可以覆盖麻地当有机肥,麻杆浸透去芯晒干后可以点灯照明。麻叶、麻花、麻皮、麻梗、麻根均可入药,麻叶味甘微苦性寒,具有凉血止血、散瘀消肿、解毒疗创的功效;麻花味甘性寒,具有清心除烦、凉血透疹的功效;麻皮味甘性寒,具有清热凉血、散瘀止血、解毒利尿、安胎回乳的功效;麻梗味甘性微寒,具有活血散瘀、清热解毒的功效;麻根味甘性寒,具有凉血止血、清热安胎、利尿解毒等功效,《肘后方》《本草纲目》《本草拾遗》《本草便读》等药典均有记载。倘说苎麻浑身都是宝,一点不为过。
苎麻虽然到了清康熙年间才引种到宣平,但它是我们华夏祖先认识并利用最早的植物之一。
有学者考证,在殷墟甲骨文中就有“麻”的象形字,而在考古发掘中,我们浙江河姆渡和钱山漾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则分别发现了苎麻绳和苎麻布的实物,距今至少已有4700余年的历史。到了商周时期,苎麻的种植、加工已成普遍的农事之一,《周礼·天官冢宰》还专门设有“典枲”一职,“枲”即枲麻,“典枲”掌布缌、缕、苎之麻草之物,而后“桑麻”一词也成了农事的代名词。《诗经·陈风·东门之枌》“不绩其麻,市也婆娑”,描绘得是妙龄姑娘放下手中绩麻的活计,在东门集市中婆娑起舞的画面,而《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纻”通“苎”,即苎麻,歌咏得则是一对相爱的青年男女在东门池畔加工苎麻的欢乐场景。与我们宣平收获苎麻不同的是,我们是新鲜剥取麻皮,用麻刀刮去麻壳收取麻纤维,而诗经时代是将苎麻连杆割取沤在水池中,使麻壳沤烂之后再剥取麻纤维。
《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韩信年少家贫,寄食于人,为人所厌,于是到城下溪边垂钓。有一漂母见韩信饥饿,就把自己所带的饭菜分给韩信吃,竟达数十日之多。韩信后为楚王,送千金以为报答。这就是“漂母饭信”的典故。这里的“漂母”,就是在溪水中漂洗麻线的老太婆。读史至此,我每每会联想到童年时母亲在夏天烈日下漂洗麻线的情景,就感到格外亲切而温馨。

苎布。
用苎麻纤维织成的布称“苎布”,苎布是中国最古老的布料,有所谓“古者先布以苎始”的说法。在棉花尚未传入中国之前,苎布是当时人们穿戴的主要材料,无论皇家贵族的端冕,还是平民百姓的草服,无不例外。不过,苎布也有粗细之分,《说文解字》:“纻,麻属。细者为絟,粗者为紵。”不用多想,絟肯定是贵族的布料,而紵则是平民的衣料。《天工开物·夏服》云:“凡苧麻无土不生。其种植有撒子、分头两法,色有青黄两样。每岁有两刈者,有三刈者,绩为当暑衣裳、帷帐。”
除了织布,麻纤维还可以造纸,《后汉书·蔡伦传》就记载蔡伦“用树肤、麻头、敝布、渔网以为纸”。到了唐代,用麻制造的纸,还有专属名词:“麻纸”,是唐朝翰林内制之纸,属纸中上品。叶梦得《石林燕语》云:“纸以麻为上,藤次之,用此为轻重之辨。”阅读唐宋以后的史书及诗词,会发现有“白麻”“宣麻”“宣麻拜相”等词汇,如《新唐书·百官志》云:“开元二十六年,又改翰林供奉为学士,别置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拜免将相、号令征战,皆用白麻。”张籍《沙堤行呈裴相公》:“白麻诏下移相印,新堤未成旧堤尽”,郑谷《壬戌西幸后》:“夜来梦到宣麻处,草没龙墀不见人”,刘克庄《挽毅斋郑观文二首》其一:“尚意宣麻拜,俄惊斩板封”,张孝祥《苍梧谣》:“数得宣麻拜相时。秋前后,公衮更莱衣”。因为唐宋时期拜相命将,专用白麻纸书写诏书公布于朝,称为“宣麻”,因而也成了诏拜将相的代称,这是文武官员一生最高的追求。
因为苎麻浑身是宝,而且事关国计民生,因此自周代以来,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苎麻的种植推广。
前文说过,西周时设有管理苎麻的专职官员“典枲”,监督农人田宅必须种麻,否则就要额外交税。《越绝书》记载,战国时期,勾践欲伐吴,鼓励越民大面积种植苎麻,以制作弓弦,并记有种麻、收麻的**时机:“种枲太早,则刚坚、皮厚、多节,晚则皮不坚……获麻之法,穗勃勃如灰,拔之。夏至后二十日沤枲,枲和如丝。”
《后汉书·崔寔传》记载,崔寔为五原太守时,当地民众不知纺织制衣,冬天无衣可穿,就堆积细软干草钻卧于其中,“见官则衣草而出”。崔寔到任后,发动民众植麻,购买器具教民众绩麻制衣,终使民众免受寒苦。
魏晋南北朝以后,苎麻的种植推广力度加大,朝廷制定法律强行明令农民种植,并规定每年缴纳课税。如《魏书·食货志》载:“诸麻布之土,男夫及课,别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隋书·食货志》:“河清三年,每丁给永业二十亩为桑田。不宜桑者,给麻田”;《旧唐书·食货志》:“丁随乡所出,岁输绢二匹,绫、絁二丈,布加五之一,绵三两,麻三斤,非蚕乡则输银十四两,谓之调。”
为指导农民开展麻业生产,一些农书还对苎麻的繁育、种植、施肥、收获等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如北魏末年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对种麻的土质、土地翻耕、施肥、除草均有具体的阐述与指导;元朝司农司的《农桑辑要》描述了苎麻种子繁殖的温棚覆盖法;明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则介绍了苎麻的压条繁殖法,王象晋在《群芳谱》中还对苎麻的产地、移栽、收取、沤麻等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如对产地和沤麻的介绍:“苧,绩麻也,有二种,一种紫麻,一种白苧,出荆、扬、闽、蜀、江、浙,今中州亦有之。……(皮)缚作小束搭房上,夜露昼晒五七日,自然洁白。若值阴雨,于屋底风道搭晾,经雨即黑。”
正因为有国家的大力推广,苎麻的种植范围也由长江以南逐步扩大到中原各地,最终成为全国性的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后来,苎麻还传到了欧洲各国,被番人称之为“中国草”。

重庆,手艺人在绩麻。
新中国建立以后,国家对苎麻的种植推广仍十分重视,中国农业科学院还设有麻类研究所,专门研究、指导麻类作物的种植推广与产业发展,为我国麻类产业的稳定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时至今日,尽管人们的穿戴材料已很少用麻绩布,取而代之的是棉布、丝绸和化纤布。但是,中国农科院麻类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认为,麻纤维仅占一株苎麻5%的重量,还有95%的物质有待开发利用,有数据显示,一亩苎麻可以收获1.8吨以上干物质。苎麻除了用于传统的穿戴、装饰材料外,还可以“一麻多用”,如开发食物、药物、饲料、生物质材料等。此外,由于麻类的生长周期较短、产量又比一般农作物高,其固碳能力突出,仅原麻的碳汇就接近600公斤/公顷的二氧化碳当量;苎麻在种植过程中,其根系、落叶、秸秆在土壤中腐烂,转变为有机质,还可以增加土地碳汇。因此,麻类产业在当前实现国家双碳目标中可以大有作为。
前段时间,回老家宣平农村走了一圈,当时正是二麻的收获季节,但沿途所见麻地杂草丛生,大多处于荒芜状态。走到村口的晒谷场,显得格外冷清,既看不到当年妇女们繁忙而欢乐的刮麻场景,也不见了晒场上一排排竹竿上挂晒着麻纤维的壮观画面。进村询问乡亲,乡亲们说,掰麻、刮麻太辛苦,卖的价钱又低,人们觉得不划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村里只留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哪里还有人干得动收麻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呢?
苎麻,这一被远古先民发现并利用的植物,300多年前由江西人引种到宣平并造福于宣人,看来如今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正在逐渐退出宣平农作物历史舞台。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