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棉花

棉 花

喻国斌


到最后,什么都能接受。少年的年轻的赵一谙本来一直以为自己还可以有明天,还可以有漂亮的女朋友,但到了黄昏亮灯时分,当他看到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抱着东西的父亲一脸沉重,以及母亲的满脸泪水,便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像死一样睡了觉而已。赵一谙还在暗暗较着劲。

这种让所有人谈之色变的疾病在半个月前把赵一谙击倒。这种不治之症对于向来自诩健康的年轻人无疑是莫大的讽刺,当与死亡开玩笑一般不期而遇那一刻,刚满十七岁的赵一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有人总是说活着比什么都好。

因此我们不难想象,赵一谙的父亲赵耀和母亲李双在这一时刻的心情。他们都是送外卖的,每天起早摸黑在大街小巷穿梭,生意不错,日子忙碌有序所以从来无暇顾及生活中竟然会出现意外,而且是这样天大的意外。一个月前,儿子赵一谙在和一个同学争论时大声说“棉花是市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后鼻血不止而被诊断出了“大毛病”。说这句话的时候,教室里的一块玻璃悄然有声地震破了。

那天,正巧是李双的生日,她和赵耀早早收了工,原本打算脱下马甲去超市购物,也确实从家里出发了。小城日新月异,到处都是工地,大概是公交车一路塞车的缘故,李双一直沉默着,赵耀侧脸看了一下妻子,见李双正微微抬头看着窗外,似笑非笑,这样一种懒洋洋的无聊中带着惆怅神态明显不符她眼下的年龄及状态。赵耀问李双在想什么。李双说她在想他们刚进城的那段时光,两人每天都会翻看路遥的《人生》。李双说这句话时,一个红灯使公交车恰好停在春江路一家老牌杂货店门口,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加工棉花被胎,还有红粉笔画的一朵棉花,镂空的丰满给人一种温热的凉意。

还记得当时那条带着棉花图案的棉被么,我们说将来要带着一棉被钞票回家。赵耀这个人多少有点不解风情,不知怎么在妻子耳边送上一句有浓厚吃力不讨好的话。要是换在往常,听了这样的话李双心里就会充满失落感,可是今天她却无动于衷,不知为什么,这一天一早开始她就有点无精打采,连骂人都提不起劲来。

那天,他们其实连蛋糕也没买就回来了。回来后李双就忙着做饭。今天是她的生日,可她只想着做几样儿子喜欢的菜。等到饭菜上桌,看到那块几何图形的塑料餐桌布,她才隐隐觉得今天的餐桌上应该有一只蛋糕和几支鲜花,那样就像样多了,可她又马上收回了这样的想法,一个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还留意这些简直可笑。

夜幕降临了,儿子还没回来,赵耀嘀咕着这个青春期的孩子,连今天这样的日子都不放在心上,家都忘了。这句话倒是让李双的心动了下,一个人遇到什么事才能忘了自己的家呢?家以外的世界,她既了解又不了解。她送外卖,总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总要跑大街小巷各种地方,但顾客中没有人会和她搭讪,她也从来只是在门口停留却从未进去见识过,她想赵耀也和她差不多,每天都忙着送吃送喝,忙着盘算着一天该送多少单子,所以尽管天天在外面但“外面”的地方根本不属于他们。但对这一切,儿子赵一谙肯定是知道的,他上职高了,从不好好读书,除了学校一定还会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李双决定等儿子回来好好问问他。

然而,无论是李双还是赵耀都不会想到,儿子赵一谙再也回不来了。



赵一谙在学校流鼻血后昏倒了,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发现得了绝症。赵耀李双着急慌忙赶去医院,医生说要动手术征求他们的意见,赵耀哆哆嗦嗦着签了字,李双则呆若木鸡愣在一边。事情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对他们心理上的震撼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们有生以来对生活曾有过的一切向往和幻想的总和,以致他们在这一刻该如何反应都不知道。儿子在动手术,他们就是手术室门外的两个木偶,盼望着手术室的门打开就像盼望儿子回来吃晚饭一样。

后来,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但这种病的可怕在于做手术和没做手术一样,意味着儿子只能暂时地活下来。赵耀和李双对视了一眼,复制黏贴了这个绝望的看法。

于是,夫妻俩像准时送外卖那样,开始一天隔一天轮流着来医院陪夜。持续了一个星期,李双提出陪夜的事情她一个人包了。为了不妨碍儿子睡觉,过了十点钟李双就坐到病房外面,其实这样做她有想一个人单独呆一会的念头,自结婚后从乡下老家来到温暖潮湿的城市,打工生儿子买房子送外卖,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单独坐一坐想一想了。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顶上节能灯苍白地照耀着四面的空空墙壁,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药味蜘蛛网一样穿来窜去,这使李双的视觉和嗅觉构成了一幅生与死交织的图案。而到了后半夜,李双的听觉里还会出现一个声音,嘀嗒嘀嗒,或近或远,是死神的脚步声吗?一想到“死亡”,李双眼前浮现出儿子躺在手术室里的情形,医生的手术刀在一点一点切开儿子的皮肤,鲜血流到了刀把上,又滴落到儿子肌肤上,滚烫滚烫,滋滋作响。

这一切怎么会闯进了我的生活?李双的泪水就一下子袭击了眼眶。毫无疑问地,她就害怕起夜幕降临。有好几次黎明时分,她都想从医院里跑出去,跑得无影无踪,但每次她都忍住了这样的念头,这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往哪里,丈夫、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熬了约摸一个月,赵耀变得坚强起来,他甚至生出了侥幸的乐观,他对赵一谙说世界上总有奇迹的,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也有误诊的时候。李双心里酸酸的,但又不能扫了面前两个亲人的兴,只好带着笑点头。遗憾的是,这种表面上的宽慰也不能持续下来,仅仅过了两天,医生就把李双叫到一边,为儿子准备后事吧。

李双依稀记得自己长长地喘了口气后,就打电话给赵耀,让他赶紧到春江路上的杂货店里买一床棉被,要新棉花的被胎,被面上也要有棉花,儿子不是说“棉花是最漂亮的花”吗,他应该要暖暖和和地到那边,然后马上到医院,于是就有了开头一幕。考虑到这有可能是自己和儿子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赵耀也留下来陪夜,而父母双双出现的反常情形,对当时心境极为敏感的赵一谙来说,自然不言而喻地说明了那个他所“能接受”的事实就要来了。

就这样,在这个气氛压抑的夜晚,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场景:赵一谙死了。



连悲伤都来不及,一个月转眼过去了。

这一个月里,赵耀和李双忙得团团转。先是赶到乡下老家办丧事,至亲好友陪着他们抹泪叹息,说赵耀你们家以后还会回来吗。然后,他们回到小城,接受儿子老师、同学的安慰,在同一种不断重复的伤感里渐渐麻木缓缓坚强。等什么事都忙完了,屋子里一静,空气就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墙壁与墙壁、家具和家具、人与人互相衬托出一个家的分量,全部压到了他们的心头,使得他们的喘息也艰难了起来。这时,忽然听到远处春江拍岸的声音后,他们才真正顾上了悲伤。

入夜,他们躺在床上仰望屋顶,屋顶上装饰着石膏浮雕的花纹,映上去的灯光因此而有所起伏,形成了一道道黑白的波浪状的影子,忽隐忽现,使他们的眼神也有意无意地随之漂移和涣散,就在这时,赵耀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李双的身体,两个人都不禁吓了跳,但赵耀的手还是留在了李双身上,满是凉意的温热开始相互传递。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对这点肌肤上的感觉早就习以为常了,但今天却不同以往,方才的慌乱之后,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接下去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谁都不敢再动,快速冷却的手脚冰面断裂一样嘶嘶作响,温热却始终渗入不了体内。后来,他们还是坚持做了,但合在一起的肢体却依然小心翼翼若即若离。为此各自都有点后悔,商量好一般分头睡到床的一侧。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他们蜷缩在各自的被窝里,大概是不愿意再接触到彼此所以都把被子捂得严严的。屋里没开灯,夜色像一杯打翻的酒淹没了他们的脸庞,整整一夜,他们都没有睡着,但也没有说一句话,各自在黑暗里浪费着毫无表情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赵耀说,好久没有干活了,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事。

赵耀示意李双在家里多休息两天,然后给妻子下了碗面条,就下楼开着电瓶车开始接单做生意。听着关门的声音,李双想结婚这么多年,丈夫一直都对自己很体贴,可在最近一个月里,自己为什么总感到在两个人之间有一样东西悄然而又固执地发生了改变呢?他们失去了儿子,固然就好比生活中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且这空白固然是不可或缺的,但为什么它更像一种行同路人的断裂呢?烦人的问题还有很多,明显超出了这个简单女人可思考的范围了。

天黑时,赵耀回来了,看到李双还躺在床上,就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李双说没什么,就是头痛,痛得很厉害。赵耀一听,急了,马上就要陪她去医院看看。我不去,我讨厌医院。李双的语调里带了股莫名的火气。赵耀意识到自己一说到医院,便触痛了李双某根紧绷着因而十分脆弱的神经。他坐到床沿上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再难过也没有用,我们总还是要正常生活下去的吧。

我们生活下去为了什么呢?李双那股无名火越蹿越高,她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对丈夫发飙。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赵耀无措地避开妻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在外面奔忙了一天,苍白的脸色因刚才的激动有些微微泛红。

但这层红色更可能出自妻子的幻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她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切,只有丈夫说话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丈夫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烟味是实实在在的,她脑子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整个平躺着的身体像突然失去了重量,这使她产生出一种需要被压住的渴望,于是李双伸出手拉住了赵耀。

原始的激情汹涌而来,从这天晚上起将赵耀和李双紧紧地裹挟着,驱使他俩一次又一次穿越彼此的身体。每天,赵耀和李双比从前提早收工回家后,就什么都不顾地**,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又一个分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境界在各自身体里接踵而至地展开。

一个人筋疲力尽的时候,也需要童话。像这种持久的激情,在他们以往的生活里出现过一次,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也就是在所谓的蜜月阶段,那时候他们也曾一味地沉浸在肉体的放纵之中。两次都是一样的忘乎所以一样的执著坚韧,但不同的是,上一次还带着好奇的乐趣,有着从陌生到相知的种种愉悦的体会,那都是些细致而感人的体会,如今这一次却是一边疯狂,一边惘然,在他们终于黯然自责时,就都从回忆中比较出了现实是多么的乏味,多么的不敢想象。于是,李双在迷糊中说,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吧。

这话刚出口,李双的心就一沉,难道最近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理由吗?

赵耀马上说,这不可能了,赵一谙出生后医生就说你的身体只能到此为止了,你忘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他们彼此之间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了,仿佛老家二十多年前那一天的月光,一生只能有一次。



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更可怕。失去了支撑的赵耀变得懒散起来,每天只接几单外卖就回来躺下睡觉,而且一睡下去就不想起床,李双没办法,只有更加卖力地干活。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这样,李双起早贪黑,赵耀却天天赖在家里,直言不讳自己一点都不想动,李双想,自己前一阵子也曾经如此,所以没好意思抱怨,不过,有一个夜晚当赵耀凑到她身边有点蠢蠢欲动的样子,她就很不情愿地将他推开。他们并排躺着,窗玻璃上月光闪闪,江上的汽笛声沉闷地传来,两具相同的木偶仿佛都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在他们体内一切情欲和冲动寂灭了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厉,还似乎伴着余音不绝的回响,在这寒冷的冬夜,显得格外悠长。

从此,李双开始琢磨自己的身体。自己虽然拥有女人的身体,但因为已经无法生产了,就只剩下了皮肉,它变得无比的单纯,从这具身体里曾经分娩出一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现在死了,她的身体里也再没有一个部分可以向外分离了。每每想到这些,她的皮肤上就会掠过一阵阵的惊悸,而后她又一次次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被抽空了的干瘪女人,只能凭着一个女人的单纯躯壳活下去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就清楚了在自己和丈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因为出现了变化,而是一切都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原先拥有过的一切如今无形中都被一种看不见的情绪隔绝了。这情绪难道是自己空洞的身体吗?李双有点不明所以。

赵耀的懒散愈加厉害,还开始喜欢上了喝酒,把多余的精力全部寄托给了杯中之物。李双只好没日没夜地接单送外卖,她觉得极度匮乏的身体内只有通过不停的运动才可能变得充实起来,在带上头盔往前冲的惯性里,才可能使她相信自己活着并将这样活下去。

大概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李双真正爱上了送外卖这个行业,以前为了避免麻烦,她总会在穿着上使自己尽量显得中性些,穿那种能在最大程度上遮盖住女性线条的冲锋衣,然而现在她变了,她开始换那种能凸现自己线条的卫衣,而且还做了头发化了点妆,这一变化无疑是显而易见的,她当然也最希望丈夫能欣赏到这种变化,但赵耀却压根就没注意过,让李双心里分不清是一种什么味道。

一次,赵耀喝醉了,在家里吐得到处都是脏东西,正巧李双回来,看见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收拾着,看见李双居然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显得有些害羞,使李双没好意思责怪他,并忍着刺鼻的异味把家里收拾干净。然而,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次过后赵耀变得心安理得了,再也不会自己去收拾,甚至再也不会为此而感到歉疚,渐渐地李双习惯于每天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风,然后扫干净肮脏的地板和墙角。起初几次,秽物里的那股酒精味还使她感到恶心,但没多久,她就习惯了,包括习惯了完事后的疲乏,她常常因此而想到生活没劲透了,所有的日子都是貌似日子。

这天,她到城郊的大学城送外卖,道路笔直而又宽敞,漫无尽头,她不断地加速,听着呼啸的风声紧贴耳朵像一片片竹叶那样在山间飘荡,她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亢奋感所陶醉,全然没意识到早已过了目的地。

今天点外卖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对李双的迟到没有一句抱怨,甚至还说了声谢谢辛苦了。李双有点不好意思,想到自己刚才那股疯劲有点后怕,便摘下头盔,一再向他表示歉意。那男人很有风度,说欢迎来乡下作客。

在回来的路上,李双接到了刚才那个顾客的电话,他说今天的晚饭特别可口,像妈妈做的。



这天晚上,李双做了个梦。

梦里,她跟在那男人身后走进了大学城的一幢楼房。上了楼,她发现楼里还没装修好,除了一个整洁的外壳,里面的每一间屋子都又脏又乱。她上到三楼,突然发觉那个男人不见了,而且周围也没任何人,这使她不知所措起来,就接连闯进一间间屋子,但每次都失望地返身。当她确信不可能再找到他时,她就站到窗口往楼下看,结果却见赵耀在楼下,他也正四下里张望,随后犹豫着进了这座楼。她想,他怎么也在这里。她还是想回头找那个男人,果然没多久,她便听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好像他还喂喂地叫了两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已到了自己身后,他朝她走来,并且紧贴在她的身上。他的手,一只男人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部,一点点地用力,让她体内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一阵紧紧的抽搐。

喂!真有一声叫唤,把她惊醒。时间已是第二天早上,赵耀告诉她有催单信息。

沿着相同的路,李双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就是昨天来过的大学城,顾客就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对女人来说,有时碰到一个不知道爱不爱她却可以对她很温柔的男人,是无法自拔的。那一次,这个住在大学城的男人说这边有家饭店,他要请她吃饭。奇怪的是,她居然答应了,不像是由于饥饿的缘故,更像是她隐约地期待着什么。那家饭店的确不错,小巧而又雅致。那男人在楼上要了间包房,屋里开着暖气,两个人坐在里面丝毫也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他点了几个炒菜,竟都很合她的口味,又要了两碗片儿川,说这地方这时节就这个面好吃,特别鲜,有一种烟雨蒙蒙的南方味道,他请人到这里来每次都只是为了吃这种面,当然,他还要了瓶酒,一种李双看不懂牌子的红酒。有点酒,才够浪漫,李双刚这么想就马上意识到,四十岁的女人了,还想到浪漫,这有多么可笑,她暗暗地骂了自己一下。

虽然包厢的窗帘拉得很严,但还是传进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扣着屋里人的心扉。下雨了,李双又想这雨下得真及时。

那男人说他今天心情好,莫名地感到高兴,所以要请她吃饭。这真是个好理由,既然心情好,就不妨和人分享,李双就对着那男人笑了。

他们那天很快乐。他喝酒,她不喝酒。他吃面,她也吃面。他说这面味道真好,李双跟着说这面味道是好。然后,他们还一起去一旁的量贩式KTV唱了歌。李双像是忽然明白了,“外面”真的很精彩。

那男人果然把手搭到她的肩上,梦中的抽搐化作了现实中的一阵颤栗,她竭力地想保持平静,她不愿被对方看出自己的慌张。而对方的动作却显得随意而又自然,不经意地从背后将她拥了起来,并扳过她的肩胛,这下李双就和他面对面了,她不得不仰起头。

一来二去,李双和这个叫马琰的男人开始了心有灵犀的约会。马琰给李双带来了全新的生活体验,李双还知道这份体验的确切名称叫做“地下情”。

这样的生活自然需要有巧妙的伪装,李双在赵耀面前丝毫也未流露出破绽,也许这跟赵耀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酒鬼了有关,不过每当马琰微她的时候,李双仍然会感到紧张,她明白这完全是由于心虚的缘故。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爱情,但可以有多个爱人。李双想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想想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马琰每次联系她,都是在大学城,都会点一单外卖。好在每次见面的时候,马琰总忘不了给李双买些小玩意,譬如一支唇膏一瓶香水或者一件衣服,而每当李双使用这些东西时,她就更加确信马琰是自己生活里的一个人,每一次自己都仿佛无须勾引就先行投降了。

马琰从来不提他自己的家庭,李双试着问过,可马琰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李双心里就有点不乐意了,心想我又不会要求你什么,你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这一丝不快,仿佛一道阴影在李双心头缠结了好久,久而久之,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很在乎马琰。这个发现,真把她吓了一跳,暗暗地问自己,难道她确有所图吗?

一天,马琰发来了两个笑脸,这是属于他们间的暧昧提示。李双给赵耀打了电话,今晚她可能不回家了,她想收工后去乡下看一个生病的亲戚。其实,在外面过上完整的一夜,这是她久已向往的事,她也深知这一步原本是不可逾越的界限。但在她往外跨这一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那界限似乎早已不存在了。

这一晚,马琰带着李双找了家宾馆住下。开了门进了房间,李双担心地问,半夜里会不会查房?马琰边准备洗澡边笑道,就是查到了也没什么,我们彼此之间又不是陌生人。李双突然就想撤娇了,她冲过去搂着马琰问,那你说我们算什么?

马琰显然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被李双一问,竟愣在镜子前,支支吾吾起来。李双心底里便忍不住一阵失望,松开搂着马琰的手,默默地坐回到床沿上想自己的心事。

马琰洗完澡,让李双也去洗,李双说她累了,不想动。马琰说,那就先上床休息吧。

最近一段日子里,马琰常在她耳畔说这句话,他对李双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这句话本来让李双挺动心的,可今天却有点走味,尽管他们还是上了床,尽管李双还是希望对方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熟练的富有风情的女人,但今晚李双怎么也无法不关注自己,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不愿意让对方察觉自己皮肤上缺乏滋润的光泽,更加刻意地掩盖着自己胸部上那个怪异的胎记。

有时候身边的人愈清醒事情愈糟糕。当马琰已经忘乎所以的时候,李双却还保持着清醒,这种清醒使她在突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此时的形象,竟然是如此的自惭形秽。凭什么她要如此作贱自己呢?于是,她仅有的那点激情如潮汐般退去。不,这压根就不是激情,而是一种激情的假像,好比海市蜃楼,现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这时,她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感到了再也难以承受的屈辱,使劲地将马琰推开,这一反抗爆发得急促而又强劲,以致马琰并不沉重的身躯轻易地就被她挣脱了,李双跳起身,慌乱地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快步冲了出去,把吃了一惊还摸不着头脑的马琰远远地抛在脑后。

她落荒而逃,从她向往已久的规划里里撒手而去,跑到宾馆外面,她才发觉天下雪了,而且下得很大。她在雪中狂奔,积雪的路面粗糙像面条棉被,她的视线一片模糊。仿佛后面追着个人,李双不停地加大步伐,脚下不知踏上了什么,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她倒在地上的一刻,一块木板立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写着加工棉花被胎的小黑板,那朵镂空的丰满棉花滚在一旁,正朝着李双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笑声。

李双回到家,无力地打开房门。赵耀早已呼呼大睡,桌上照样是一片狼藉。她真的是一动都不想再动,所有的力气只够用来把灯拉灭。然后,她哭了。

在这片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里,李双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置身在黑色的旷野中,她看见那条棉被上的棉花正在怒放。

赵耀不知怎么醒了,他让屋里的灯又亮了起来,诧异地看着满脸泪水的妻子,问她怎么了,劝她别总在黑夜里想念儿子。

李双看着赵耀,告诉他儿子就要回来了,他真的只是像死了一样睡了觉而已。

她说,我刚刚在春江路上见到赵一谙了。



注:

1929年1月24日,上海《申报》上一条《社会局拟议上海市花》的新闻,引起不少市民关注。

《申报》接着报道,到1929年4月20日为止,共收到有效选票1万7千余张,其中棉花得票5496张,超过了之前曾被初定为候选的月季、莲花、天竹等花卉。

1929年4月29日,《申报》关于棉花当选市花的报道中对此解释说,棉花不仅洁白美丽,又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广泛种植,利国利民……选她做市花,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