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往昔

腊梅斜阳暖,

冬雀鸣易寒。

朔风袭雪岭,

墨枝点长川。

下雪了,这是几年来第一次下雪也是最大的一次。整整下了两天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天气还没有转晴,放眼望去、天地间到处白茫茫一片,像一幅巨大的长卷。一棵棵枯树倔强的耸立在路边,像长卷上的虚线,把曲转悠长的小路标出来。我沿着虚线徐徐向前走,松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的声音。时不时的惊起一阵麻雀。它们或飞上枝头或雪里寻食,无论它们在任何地方你一眼就能看到。像长卷里的洒墨。黑白分明简单明了。这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故人的一句话。“我喜欢雪天,他简单”。那是一张圆圆的脸,红红的脸蛋上满是冻伤。他总是歪着头笑,这样他就能把他的小辫子翘起来,博你一笑。许多年过去了我似乎在这长卷深处,又能看到他的身影。穿着花棉袄在雪里跳跃着。给这长卷抹上一点红。

我们大队,因河而名。东河大队。有六个村子组成。村庄被田地零散的分割在各处。我们属于三村。前后两栋,坐北朝南、东西排列,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两条小路在村子东西两头,可通镇上。一条大河自北朝南与我们村子比肩相邻,我们叫它东河。静静的流淌着不知守护了这个村庄多少年。河床很宽河水不是很深,但是河水却很冰凉。下地干活回来的人,会在这里洗洗手脚。

河边种了十几棵桑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旺春时节,桑叶上的蚕虫就开始吐丝了。一条条蚕虫吐着丝从树上垂挂而下,边吐丝边扭动着身姿,丝丝挂蚕、连成一片。整齐划一的随着风的摇曳、似秀如舞。这是一场盛宴,早早就有成群的麻雀,和潜伏在河面的鱼儿列席以待。有经验的老雀会选好位置,紧紧的盯住飘动的丝蝉。力求一口必中。水面的鱼儿也是嘴巴张开不甘人后,等待它贴近水面的那一刻。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一跃而起,饱尝大餐。而这也是我们的好机会,我和小东一左一右拿着捞鱼网兜,静静地等待它跳起的那一刻。只要反应够快,就能抓住贪吃的家伙。但我是很难成功。

这里自然是歇脚乘凉的好地方,天然的凉棚。午饭的时候,大家各自拿着碗在树下边吃边聊。我和小东就悄悄地爬到树上去摘桑葚,边吃边偷偷的往下投。以投到他们的碗里为赢。通常都是头上身上乱扔。成熟的桑葚都会自然脱落。只要扔的密度不大,很难被发觉。熟透的桑葚只要沾着就是一片黑。当看到他们头上身上像胡乱的涂鸦一样黑一块紫一块。我们就在树上紧紧地抱着树干,屏住声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也经常弄得满身都是蚕虫和蚂蚁。睡觉脱衣服时才发现,后背上青一块黑一块。不过这是后话。

第一次见到小东时那是一个春分时节。我家里养了三只羊,下午下了课就要去放羊。为了鼓励我,妈妈经常指着家里的三只羊对我说,“只要这三只羊长大就给你买新衣服。它们不吃饱你不要回家”。我经常看着他们发呆,“这玩意一天到晚嘴巴都没停过,似乎从来吃不饱。鬼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不过,我只要找到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把它拴好,我就去玩摔泥巴去了。你吃你的我玩我的。我喜欢把电视里的情景用泥巴给他做出来,比如汽车,飞机房子等等。自己也能沉浸其中在演绎一边。

这一天,我还和平时一样来到河边。选了一个地方把羊拴好。坐下来,把玩我的小飞机。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我,“给我也玩一下,好吗”?我抬头看去。一个瘦小的小个子,裤子高高卷起,赤着脚,腿脚间糊满了泥巴。几棵水草在他的脚趾缝里挣扎着。手里的螃蟹,还在拼命的的挥舞着。黄色的T恤衫已经破了几个洞。圆圆的脸蛋像刚出炉的碳,红里透着黑。他歪着头露出后面的小辫子,一根红绳把它绑的直挺挺的,像燕子的尾巴一样翘起。我马上坐好收起。

“不行,这是我辛辛苦苦做的。你去抓你的鱼去吧”。

“那,这个螃蟹给你,咱两换”。

“我要那干什么,咬手又不好玩”。

“哦”!他怔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打交道。我知道他,他叫小东。我们村里二根的儿子。小我两岁。没有上学,他爸说他不爱学习,过几年再说。他的辫子是他妈妈给他留下的。他妈妈身体不好,去庙里祈福时大师指点的。他还有个外号叫‘小羔子’。起因也是和他妈妈有点关系。他的妈妈叫盼巧。临镇嫁过来的的。有一年农忙,大家都在抢收麦子。因为那天有大雨。如果不及时收了就会烂在地里。二根一大早就出去找收割机去了。可是大家都在争那仅有的几台机器。二根白跑了一早上。回来后看到盼巧还在家里腌黄瓜,气不打一出来。对着她大吼道:“你是赖在家里了吗,都啥时候了,你还在家里没出门。那点小麦都在地里发芽了”。

“你不是出去找机子去了吗,你跟我吵有啥用”。

“那你就不能出去看看,啥都指望我。起风了,随时就会下大雨。雨下来以后就什么都晚了”。你看看人家哪一个不是老早在地里忙前忙后”。

“人家哪一个不是快收完了,前两天就跟你说,早点收。你要等机子,这都几天了,麦穗头都开始落地了,你现在有机子也晚了”。

“你本事那么大你怎么不去收,就张个嘴放屁行”!

“你一个大男人、劳力,让我去干,你不嫌丢人吗”......

两人越吵越凶,随后一声雷才把两人惊醒。二根急忙转身从窗台上拿了两把镰刀。自己一把。另一把递给盼巧说到“那二亩地我们一人一半,我干多少你干多少。不要偷懒,干不完不要回来吃饭。带点腌菜和馒头,晌午就不回来了”。盼巧接过镰刀说道“你本事大,别指望我呀”。二根没有说话。恨恨的看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门。盼巧拿起屋檐下的篮子,装好馒头、腌菜、一茶壶水。又用一块白纱布盖上。带上门、挽起篮子,就急匆匆的出门了。

麦地里。金灿灿的麦穗在风的摇曳下连绵起伏。成群的麻雀也忙着一起收割。无论是青壮的二柱、小凯,还是年迈的张大娘、三大爷。此时都在赶工加点跟天气赛跑。有的已经割完在装车,有的徒手收割也接近尾声。

二根的地和大根的地是连边,分地时他们两兄弟是作为一户分在一起的。大根抢到了收割机已经开始装车了。二根站在自家田地中间。指着麦子对盼巧说到:“以这为中间,左边是我的、右边是你的”。说完选了中间一笼麦子,割了二十步,中间空出一条缝隙把麦田一分为二。随后两人就各自在分好的地方割起来。

没过多大会儿,盼巧就被甩在了后面。二根一看她慢下来就火大。随即两人又吵起来。就这样吵吵干干。可能体力不支吧。盼巧脸色惨白。勉强应付着。不到中午雨水终于没憋住,倾盆而下。二根和盼巧吵得更凶了。这时盼巧突然倒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大根正站在车上正在堆麦杆,扭头看到了正在发病的盼巧。他大声叫住二根:“小根,你看这盼巧是咋回事,要不要紧,怎么这样”。二根收起镰刀,起身看看盼巧稍作停顿了一下说道:“不用管她,就会来那一套,不知道真假。不想干活,就想回家”。

大根有点难以置信的说道:“我看那是羊癫疯吧”。

二根不想让大根再问,轻描淡写的说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说完不再理会。大根也就没有再问,跳下车用绳把麦杆捆好。拉起车走了。二根此时怒不可遏。活干一半他也不管了,收起家伙事就回去了,说是等机子来了再说。把盼巧连拉带拽的弄回了家。大雨过后,有一多半都泡在了水里。

这盼巧有羊癫疯他知道,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她还怀着小东。那天,她去屋后上厕所,半天不见人回来,二根觉得不对劲,就跑到屋后面去找。他刚走到后面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衣衫不整的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蠕动着。头发上沾满了口水和泥土,凌乱的盖住了半张脸。衣服因为撕扯变得狰狞不堪,一只鞋也没了踪影。看到这一幕,二根惊慌失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发病。站在那里呆了半天,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盼巧终于慢慢平静,并渐渐苏醒过来。抬眼看到二根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的望着自己。她羞愧不已又无可奈何。二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站在那里,一个坐在地上,静静的在各自的世界里迷茫着。

面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盼巧。他只有接受现实。不过此后他们三天吵两天闹。后来即使是小东降生,在盼巧坐月子的时候,他们的争吵也没有停止过。二根渐渐经常酗酒,只要有空他就往外跑,一天不着家。

盼巧的病也是不定期的复发。二根也从来没有管过,她自己哆嗦一阵也能好。对二根来说,好在发病时都是在家里,别人都不知道。挽回了他最后一点颜面。但这一次在麦忙时节,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丢尽了脸面。二根恨得牙根痒。这件事不出意外的,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叫那病是‘羊羔子疯’,小东又是盼巧生的,因此在小孩圈里给小东起了个外号‘小羔子’。小东喜欢沿着河边抓鱼摸虾,这样就没有人在他面前叫他小羔子了。因此他常常一个人在河边,不管是不是狂风骤雨。二根是不管他的,天天在外面打牌胡串。盼巧的身体不太好,基本都是在家里呆着,做点小家务。二根也不让她出去。怕她犯病丢人。

没过多大会小东回来了,一只手揣在兜里,飞快的向我这边跑过来。“用这个给你换,你看可以吗”?他边说边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只见几个黑色的蝉在他手里扑棱着,吱吱的叫个不停。兜里还有一个没有拿完,在他裤兜里吱吱的鼓动着。我也很想要,可以在同伴们面前好好炫耀一把。能抓到一只活的都很难了,更何况还那么多。但是转念一想,这东西很容易就死掉的,最多只能玩半天。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答应。于是我站起来告诉他“我不会跟你换的,这是我的飞狼,能发射武器飞天入地,你那东西玩一会就死了”。他愣了一下说道

“我的也能飞,还不会飞跑”。

“你就吹吧,它还听你的”。

“你等着啊”。

说罢,他把褂子脱掉,包住那几只蝉。折了几根竹签把蝉从后脑串起来,挣扎的小家伙奋力的挥动着翅膀。一股蝉风吹得他头发飞舞。随即他歪着头翘起他的小辫子。得意的看着我。我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小风扇。瞪眼望着他,觉得他像一个战士一样。我马上毫不犹豫的就把飞机跟他换了。他也很高兴。

很快,我们各自的交换品都坏了,他给我的小风扇,一只蝉飞跑了。另外几只全都死了。只有一个空叉柄在我手里。他拿我的小飞狼螺旋桨没了尾翼断了。让我帮他粘上。我只能让他自己想办法。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识,从此他经常找我玩。不过都是要拿东西交换的,有烤红薯、烤鸭蛋等等。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真的很好吃。作为回报我会把,泥兵泥将城墙战马跟他交换。

后来,我教他做泥兵,他总是做不好,一大半都是我做的。只要我一责备他认真做,他就头一歪翘辫子,一脸的无辜,好像是我不应该。我们一直玩到很晚。我是每天放学后去放羊。下午的阳光还是很炙热的,我牵着羊慢慢的走过去。他早早的就等在那里。由于泥兵太多,我们就地挖个坑,把泥兵放在里面,用一块大的泥巴盖起来。

可是那周边的草被这三只羊啃得差不多了。我要把它牵到很远的地方再回来。后来他说,我来弄羊草,你帮我做。他总是连草带庄稼一起抱过来,满满的一大堆,放在羊面前。我是害怕的。大人看到我们祸害庄家肯定会挨打的。但他总是说没事不管。随着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我们的骑兵已经可以摆一个有点规模的方阵了,东西存放已经成了一个问题了。

后来他给我找了个好地方,就是他家的地头上。然后自豪的跟我说,在这里你放心,我爸是不会管的。我看到那块近乎荒掉的田地。一半庄稼一半草。有些地方草比庄稼还要旺盛。地头的几棵杨树也比别家的旺盛得多。地头上还有一块高高地土堆,那是以前挖河的时候挑到岸边的泥土。别家因为影响耕种都推土拉平了。他们家还保留原来的风貌。我也有点担心会不会被他爸爸骂。他说没事,他爸爸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不会来的。我起初几天还有点担心,不过一段时间以后果然没事,于是我们就心安理得的在他家地头放羊玩耍了。

现在我们的根据地是有了。于是我们就开始分开两阵设立城堡。各自悬挂自己的旗帜。然后排兵布阵、军阵对列、两军叫骂、攻城拔寨......在不玩泥巴的时候,他会教我怎么捉鱼,如何分辨螃蟹与蛤蟆洞的分别。我学会了自制渔网抓鱼捕蝉、爬竿上树吃果摘豆。

盛夏。东河绵延南北,潺潺的河水一直向南流,所到之处无不生机盎然、绿波丛生。这里承担了我们的大部童年。玩够了军事对垒,我们就会沿着河边,一边走一边探寻那未知的野果、未知的鱼、未知的路。傍晚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会来到河边冲洗一番。我们也会跟着一起在水里折腾。河的对岸是一片瓜地,经常有胆子大的大孩子游过去偷瓜吃。我们是不敢过去的,对岸种了很多水草密密麻麻,只要过去很容易就被水草缠住。然后躲在水草下面的大蛇会一口把偷渡者吃掉。据说那里面住了一条大蟒蛇,是从上游漂过来的。受了伤,是种瓜的老倪救了它。把它放在水草下面帮老迷看瓜。每当缺月的夜晚它就会现出原形吃东西练功。我时常晚上睡不着想象着它的原形:蜷曲着身子在水里翻滚,张开大口吃掉水中所有的鱼。因此,我们绝不去对岸。

酷暑是最难过的,空气中一股闷热潮湿的味道冉冉上升,树叶一动不动的耷拉下来,三只羊一动不动,除了肚子还在起伏着呼吸,如果跟它玩木头人我一定会输的。阳光异常的刺眼。除了蝉叫以外,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我们没精打采的把自家的城墙再加固一点。突然,嘭、嘭、嘭几声响,水面飘来几个西瓜。“哎!两个家伙,把这几个瓜给我收好,我等一下过来拿。我们惊诧了一下齐目望去,是我们邻村的雷子。雷子比我们要大,或许是成年了。他高高壮壮的站在水里,一边清理身上的水草,一边瞪着眼睛呵斥我们快点。我起身对小东说“我们快走,老倪会带着那大蛇来找我们的”!我飞快的跑起把羊绳解开,牵着羊就跑。小东也紧随其后。直到我们跑累了才停下来。就只听远处喊:“你们等着”!当天我们并没有再出去。

几天以后小东找到我:“走!我们去下河洗澡去,二强带我们过去”。小东兴奋地对我说。二强是大孩子我知道他是不跟我们玩的。我很诧异,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用管,洗澡回来再说。我们很快来到东河边,除了二强还有另外两个也是我们队里的,他们已经在河边等着我们了。看到我们来了,他们立即脱掉上衣,找了一个位置往下一跃,一头扎进水里。

我们也走过去把衣服脱掉,放他们衣服旁边。这时我看到二强的外套上一个手表很眼熟。这是小东家的,去他家玩的时候见过几次。都是放在他家电视机旁边的。“小东,这不是你家的手表吗”。我看着手表问道。“是我家的,我爸又不带,我就给他了。他答应会保护我们”。二强高高瘦瘦的,是我们几个小孩当中最高的。不过他平时不跟我们玩。大部份的时间他都去镇上打电玩。“怪不得他会跟我们玩,你不怕你爸爸打你”?我问道。“我爸爸不要了,家里被他摔得乱七八糟 ,哪里还记得一个手表”。说完他又翘着小辫子,分不清是不是在笑。我们没有再说话,随即我们也紧随而下。

酷热的天,没有比在河水里肆意翻腾更惬意的了。一会我从你脚下溜过,一会你从我胯下,把我顶翻。喧闹声、拍水声、欢笑声充斥着整个河湾。

“前两天是不是你们偷了我的瓜”!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瞬间打破这一切喧嚣。我们都愣在那里。只有水流的荡漾还在推嚷着我们。“你们吃就吃吧为什么还弄坏我的秧苗,那些个没熟的也摘下来做什么”!说罢狠狠地看向我和小东。“我们没有摘你的瓜”。小东小心的回答着。“少瞒我,雷子都跟我说了”。老迷加重了声音。这时我看到二强从水里走出来,我心里一阵狂跳,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只见他走到那堆衣服那里,把白色上衣穿好,湿漉漉的五分黑裤子往上提了提,皮带卡卡几下系好,手表带在左手上咔嚓一下扣紧,在手甩动的时候手表会发出闪闪的光芒。收拾完当以后,他头也不回的大步流星的走了。“你们给我出来”!老迷此时已经走到了河边。恶狠狠的边说边走向我们。其他的伙伴也陆续上了岸,四散跑开。

“是雷子偷的,我们碰都没碰一下”。小东的声音带有哭腔。“你天天溜河边不是你还有谁”。老迷说着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水里。我拉起小东就往岸上跑,他抖得很厉害。我们顾不上穿衣服就拼命跑。刚跑没多远,只听嘭一下,小东一头摔倒,我赶紧转身,看到他湿漉漉的身体在阳光下油光锃亮,脸上、手臂、膝盖沾满了泥土。我想拉起他,就在这时,他浑身开始抖动起来、越来越大,然后嘴里开始流出口水,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老倪也赶到面前。看到这样他也愣住了。稍停顿一下,他转身大步走开。“再让我逮到我打死你”他头也没回的说到。

我不知所措,试着拉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很大,把我的手抓了一下很痛。我吓哭了,赶紧跑向村子,这时候迎面撞向我们村的三大爷,他在他家玉米地里除草,听到外面有声音,走出来看看,刚好撞到我了。

“小东子撞鬼了,快看看”。我不知该怎么表述刚才的那一幕。三大爷看到我光着屁股,说道“你这几个熊孩子,不要没事下河,现在出事了吧”。我顾不上解释,拉着他来到小东面前。太阳下小东的后背已经开始发红。但仍然还在抖动。不过已经没那么剧烈了。三大爷看了一会说道“过一会就好了,这是羊癫疯。跟他妈妈一样”。说罢转身走进玉米地。

我又试着拉一下他的手,他没有再抓我。我心里放松多了。我把他反过来躺下。回到河边把衣服穿好。回来时他已经不在抽搐了。我帮着他把衣服穿好。他瘫软的坐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我拉不动他,无助的望向四周。周围一片沉寂,只有吱吱的蝉叫此起彼伏,我看到二根的地头,那拱起的土堆上,粗壮的白杨树下,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仔细一看,是二根,欣喜万分。我和他在辈分上是平辈。我于是大声呼喊根哥,他没有反应,我又拜拜手示意它。只见他他转身走进了杂草丛生的棉花地里去了。阳光下绿油油的棉花地里,他那一身黑衣服黑的耀眼。

“走吧,你拉我起来”小东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我。我回过头看到小东脸色好多了。扶起他颤颤悠悠的,我们就各自回去了。他回去以后没有敢跟他妈妈说,家里也没人问起。不过他发了羊癫疯很快传开了。妈妈也跟我说少跟他玩。他有个好歹,你付不起责任。他那次犯病我是真害怕了。想到他在地上抽搐的样子,我着实的吓了一跳。后来我们也经常会在一起玩,不过已经越来越少了。再加上学业越来越重,我就把我的泥兵泥将一并都给他了。

要说种这些庄稼哪个最辛苦,我想应该是棉花了,从育苗、移苗、播种、剪枝、打药、施肥、填垄、捉虫、摘桃、剥棉、刨杆到最后形成白花花的棉花,要经过十几道工序几个月的时间。而且每一道工序都要一株一株的用手来完成,中间是一刻也不中断的,否则收成就不好。

小东只要听到妈妈让他下棉花地就叫苦不迭。不过即便是去了,他也会很快就会溜掉。二根有时也会去看看,打个药、掰个叉什么的。这是他和盼巧说好的,他负责施肥打药,盼巧负责捉虫摘棉花。但是太阳偏高一点他就回去了。他说天热的时候不能打药,容易中毒。盼巧一开始还跟他吵,后来也就不管了。自己也是能去则去不能去则免。棉花是最容易招虫的,打药也解决不了根本。如果不管,棉花桃很快就会被它啃光。虫子都是清晨有露水时出来活动。这天盼巧还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去捉虫。虽然天还很热但她还是要穿的严实点,穿梭在棉花趟子里,露水和棉花叶会让他的皮肤难以忍受。地的两头她都不管了,野草丛生。棉花已经长不起来了,错过时机再补救也没用。

她直接来到地中间最茂盛的地方开始捉虫,她翻着一片片的叶子和一个个的棉桃。仔细观察着,却发现好多已经开了的棉花被人摘了去。她赶忙把周围的棉花都检查了一遍,发现和大根连边的那边地都被摘了。她一下明白了。她赶忙回去告诉二根。到家之后发现二根不在家。二根早早就出去了。她喊回了小东,让他在地头看着。“看到有人进咱家地马上告诉我”。盼巧严肃的对小东说着。小东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鱼竿,转身就跑出去了。

田边巨大的梧桐像一把撑伞,遮起一片阴凉。绿油油的草丛里,小东仰躺在上面。双手垫着头,嘴里叼着几棵毛谷草。褶皱的白背心露出红红的胸膛和臂膀。黑色的裤子,一条腿屈膝起来,一条腿垫在一块石头上。鞋子扔在了旁边。风时时掠过草丛,搔动他红红的脸蛋。自制的鱼杆就躺在他的身边。

盼巧吃完饭过来,看到小东睡着了,坐在他旁边,摘掉头上的草帽,拿在手里扇起来。没一会小东醒了。“回去吃饭吧,面条和腌黄瓜在锅里。吃完了盖好。别忘了”。盼巧对小东交待着。小东“哦”了一下,拿起鱼杆一溜烟跑回去了。

立秋的季节依然热浪翻滚,地平线上一股燃气向上袅袅地蒸腾着。只有微风和高扬的树叶才能赶走一丝烦躁。盛开的棉花像雪花般飘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只有丰收才能带来一点安慰。

夕阳渐渐褪去。大家陆陆续续在自家田里忙活着。大根拿着袋子和篮子也来到了地里。他把袋子先放在地头,挎个篮子走进去,把张开嘴的棉花一瓣一瓣的摘起来,放进篮子里。只见他在自己和二根的地里来回穿梭。哪里有开哪里去。盼巧瞪大眼睛看着气不打一出来。

马上走过去说道“你摘俺的棉花干啥,就这么几亩棉花你看是不是都让你摘完了”。大根脸一红,停顿一下随即恼羞成怒道“你的这点棉花要不是我给你打点药早都死光了,还棉花呢”。

“我的棉花要你操心”。

“你这懒皮婆,地里那么多草,荒成那个样,草都长到我这边地里了,害的我打了多少药。没让你赔我药钱就不错了”。

“你要不要脸,你种我的地摘我的棉花,还跟我要钱”。

“你的地,这是二根的地。俺家的地。跟你姓王的有屁关系”。

大根的脸红的像个燃烧的炉子,嘴里噼里啪啦的剧烈燃烧着。“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就把人家打走是吧,挺个肚子都没落地你连事都省了”。大根之前有个媳妇,都怀孕了,跟大根打一架走了。这是揭了大根的短了。盼巧的话像一个铁钩把熔炉一把钩翻。大火瞬间腾空而起。大根抓起一把棉桃扔在了盼巧身上。 盼巧踉跄了一下,随即像风卷烈火般与大根扭打了起来。小东在地头玩泥巴,听到妈妈跟人争吵,赶忙跑过去,看到大伯跟妈妈打起来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哭起来。地里有干活的,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活,陆陆续续赶过来。将他们分开。

张大娘把盼巧身上的泥土拍了拍。拉到地头边,解开头上的汗巾,擦了擦盼巧脸上的污灰。语气轻和的对她说:“你家也有老爷们,你打不过他的,他一个半吊子,你跟他争竞啥,让二根去跟他理论去。他们兄弟让他们撕巴去”。她喊过小东“来,孩子。快扶你娘回去”。

盼巧气冲冲的回到家倒头就睡。给了小东点零钱,让他自己去小店里买点吃的。小东没有出去,他娘躺下后,就跑回厢房里,自己去睡了。

二根很晚才回来,发现屋里一片漆黑,正要发火。盼巧马上从屋里起来,声泪俱下的诉说着白天的经历。二根坐在凳子上一直抽烟没有说话。盼巧说完后又回到里屋接着睡。

漆黑的房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二根嘴里的烟还在欢快的跳跃着。“你赶紧起来,做点饭。我去看看去”。二根站起来对着床上的盼巧说道。盼巧没有搭理他。随后二根就走出了家门。

二根他娘死得早,他爹知道他俩不和气,就把他们兄弟两个分开住。大根此时躺在椅子上正在看电视,听到有人进来。他扭头看了一下是二根,起来把电视声音调小点。自己点了根烟,抽起来。二根找了个凳子坐下,说道“今天是咋了”。

“你那几亩地荒成那个样,草都长到我这边。我还给你打药施肥,地都连在一块,摘的时候难免会摘错,她就在那骂。要不是她有羊羔子疯,我揍老实他”。大根说着有些激动,说完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

二根看到大根这样没好气的说道:“以后我的地我自己种,我明天就把靠你那边的棉花给拔了,省得你操心”。

“你是说怪我了,你啥意思”。

“我啥意思,我毁了它,都不给你”。

大根一步跨过来走到二根面前,想抓住他的衣领,二根扭头就走。三步并两步几下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二根早早就起来了。拿着拔棉杠怒气冲冲的走到地里,哼哧哼哧拔了起来。大家都在地里忙活着,看到他这里不对劲。想问也不好问,随后就各忙各的了。盼巧从昨晚二根回来就发现不对劲。早上出门就带着脾气。有点不放心。做完早饭就赶紧找出去。她刚到到地里就看到,一趟趟棉花七倒八歪,白花花的棉絮被狠狠的踩在了地上。她一下子天玄地转,掐着腰有气无力的向二根喊话,“你这是不过了吗。啊!我辛辛苦苦从育苗到现在长起来。你干过几回。你弄不过人家拿我的棉花出气”。说完瘫坐在地上。此时盼巧已泪流满面。张大娘走过来扶着她,感同身受的对她说“消消气,你回去歇着吧,别把自己整病了”。盼巧无奈只好回去,在家里睡了一天。给小东一点钱让他买零食吃。她自己滴水未进。

晚上二根也没有回来。小东在家没有跑远,临睡时盼巧把小东喊到床边,摸着他的脸,气若游丝的对他说:“你跟你爸说你要上学了知道吗,你已经不小了。能上学就好好学习,不要再出去瞎跑了。学点本事将来永远离开这里。懂吗?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吃,你都知道吗,啊”。说道这里盼巧泪流不止。小东看到妈妈这样也忍不住一起哭了起来。盼巧楼住小东接着说道“妈妈要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你要学会疼自己”。当晚盼巧把小东留在身边,陪他过最后一个夜晚。

盼巧走后,据说二根后来找过她,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小东很少出去玩了。他要跟着他爸爸一起下地除草、提水洗衣、烧柴做饭。后来每每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手法娴熟的好手了。他身边一直带着一个铁饭盒,满满的一盒泥兵。只要有空他就操练起来。没过多久他也读书了。经常看到他挎个布袋书包,后脑拖个小辫在学校门口一个人发呆。

村里的小路终于迎来了他的大修,省略曲折、去掉绵延、直跨东河,又架了一座水泥桥。渐渐地汽车就多了起来。我也不在看到汽车就好奇的一路尾随了。我们去镇上又近了一步,这样我自己骑车就能到镇上的学校了。

尽管如此距离还是有的。要提前半天才行。课业又重、不得不住校。学校的宿舍是带屋脊的砖瓦房,那房子似乎只有框架是完整的,墙面的缝隙时刻在提醒我们,外面在刮风。

为了御寒,姥姥用一个大的呢绒袋子装半袋麦秸杆在里面,压平铺完整。放在床的最下面一层。然后逐层铺上棉被、被单、盖被,很是暖和,就是太刺挠,不过躺下去不乱动,老老实实睡觉,就会好很多。我突然佩服姥姥的厉害,只要上了床我很快就能睡着。衣服都是周六带回家让姥姥洗。我帮忙打个杂提水晒衣服。周末一天半的时间,睡个懒觉写写作业。周日下午就要去学校。临走时姥姥就把要带的衣服和馒头装在呢绒袋子里,拴在自行车后面。嘱咐一下先换哪件衣服和先吃哪几个馒头。自从我升入中学后,妈妈就和父亲一起出去到外面打拼去了。姥姥姥爷过来照顾我的学习和生活。

风刮了一整天,终于停了下来了。傍晚,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枝头、田野、村舍被这雪花一点点描白。万籁静寂,飞鸟、家禽、土狗都早已归巢,迎接这场大雪。姥爷在院子里拉了一板车的柴火,劈碎打成捆。我把玉米秸秆从外面的柴火堆上抱进来。把他们一一放进厢房里。我们要为过冬做准备。

大雪过后到处都是积雪融化后的积水。没有好的柴火,做顿饭能把人呛死。第二天早早的就被冻醒了,我抬头看了看屋里,异常明亮,遮住窗户的塑料膜向内凹陷一个包。

雪停了。我挣扎着穿起衣服起床。刚打开门一股俊冷的冷气扑面而来。雪在白天的映衬下亮的刺眼。我调整了一下眼睛慢慢的才适应,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比先前更加白的朦胧。皑皑的白雪又配上这个美好星期天。我的心情异常兴奋。

周末的时间是过的最快的,堆了一个雪人吃了一顿午饭,就要回学校了。骑上车子要走时还是有点依依不舍。刚到村口,刚好碰到迎面而来的小东。他变化了不少,凌乱的头发后面依旧拖着一个小辫子。圆圆的脸,红一块黑一块。一层薄薄的冻皮,微微翘起。面颊略有点肿胀,嘴角随着肿胀向上微微提起,有点似笑非笑。口水会时不时的滴出来。因为有风他眯着眼睛,但依旧很清澈。厚厚的棉衣把他包裹的很臃肿。他佝偻着身子,拉着板车向前拖着。车上装了一包化肥和一个篮子。 他这是要准备趁着化雪去撒化肥。我们也许久没有见面了。看到我过来,他很高兴,赶忙把车子靠在路边,我也停了下来,把自行车停好靠在树上。他走过来,看着我自行车后座上鼓鼓囊囊的袋子问道“这是啥,书吗”?说罢用手捏了捏袋子。

“哪有这么多书呀,这是衣服和馒头,这是我一个星期的伙食,你的脸咋了是不是肿了”。我反问道。

他没有回答,看着我笑起来说道:“你咋都不找我玩了,我现在有很多兵马,我不插旗了,麻烦,总是会断掉”。

“我现在住校,天天背书写作业,哪有时间玩呀”。我苦笑着回他。

“哎呀!我自己玩太没意思,等我们放假我们再一起玩,我家的玉米都卖了,今年寒假我有时间,我们去西窑厂那里去玩”。他兴奋地说道。

听到寒假和去玩的字眼我本能的兴奋,我也高兴的点点头。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起我的手说道“走,我有个东西给你,再看看我的兵马”。说罢转身就走,我诧异的跟着他。

脚下的雪很厚,他把步子迈得很高,一跳一跳的,时不时会双腿并拢滑两下,我也不甘示弱大跨几步、两腿蹬直踉跄着抄到了他的前面。他一把拽着我,再次跑起来跳起、滑行。我们边跑边滑,很快就到了他家门口。

屋檐悬挂的冰溜溜像个帘子,遮住了斑驳的木门。已经晒的发了白的喜字对联,勉强的盖住门上的几个窟窿。旁边的一口缸已经裂开了,里面堆满了积雪。几只干枯的小树枝从积雪里冒出来像庙炉里的香。

门没有锁,小东拿掉门栓上的挂钩推门而入。正当门的桌子上:茶瓶、杯子、鞋筐、工具包,七倒八歪的挤在一起。电视的外壳缺了好几块。选台旋钮也没了踪影,只剩下两个黑洞。几个凳子几乎没有完整的。衣服哪里都是。我看到这个景象问道:“你不会在家里掏鸟抓鱼吧,怎么这么乱”。他抬起头随意扫一下屋内,转身走向里屋边走边说道:“我爹一喝酒就摔东西,还好,我的东西都保管的好。都不要紧”。他说着窃笑了一下,从里屋拿出一个盒子。那是我给他的那个铁饭盒,装了很多小泥兵。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拿到旁边的椅子上,打开盒子在桌子上摆好,有仪仗队、有轿子、有文武百官、还有御林军,摆好以后还不忘大喊一声:“皇上驾到”。我们两笑得东倒西歪。

我们稍稍玩了一会。我就要走了。我们约好了要下周再一起玩。临走时,他突然叫住我:“哦,你等一下”。随即他又走到里屋,拿出一个装罐头的瓶子递到我的手上。一股洋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淡淡的似乎又很浓郁。瓶壁上沾满了黄黄的粘液像猪油。我仔细看了一下是蜂蜜。还有蜂巢壳混在里面。“你从哪里弄的”。我端详着瓶子问道。“我从西边的洋槐林那里搞到的,夏天的时候收的。几个月了,我爹还不知道”。他咧嘴笑了起来。

我打开盖子手指抹了一口放在嘴里,淡淡的香甜淡淡的花香在嘴里绽放。口齿间到处充满了蜂蜜的味道。口水不自觉喷涌而出。我忍不住又吃了一口。递到他面前说道“吃,吃完就不念想着了”。他笑了一下,说道“我先前吃过了”。“这不还有吗,吃吧”。我说完又举高了点。他也用手指蘸着吃了起来。我们各自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吃多了还是挺腻的。我把瓶子揣在兜里就匆匆的走了。期待着下次再玩。

临近期末考试学习越来越重,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书写背诵。时间很煎熬但似乎又过的很快。厚厚的积雪融化起来很慢,中午前后道路泥泞不堪,早晚又冰封路面坚如磐石。于是我们老师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说,这个周末就不要回去了。路上不安全留下来学习。我们哀嚎一片,但又无可奈何。

姥爷见我都周六了一直没有回去,不放心,来到我们学校来看我。带来了馒头和腌腊菜。看到我在学校学习他放心了。他走之前告诉我一个让我很意外的消息,他嘱咐我,不要跟小东玩了,他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你还是以学习为重。我没太明白反复追问。终于从姥姥口中了解到小东的事情。

就在前几天,小东和他爸一起去镇上买化肥,刚好碰到了小东姥姥。他看到二根旁边的半大孩子,眉宇间有他女儿的神情。他一下就认出了外孙子,瞬间不能自已眼泪夺眶而出。本来二根想把小东拉走。但是老人家苦苦哀求,二根就先回去了。他姥姥带着他镇上到处逛了一圈,给他买了一个红穗花棉袄,吃了大腕的牛肉面。我想小东一定很高兴,不知道有没有翘辫子。临别时,姥姥告诉小东一个震惊的消息。他妈妈盼巧一年前死了,先前有病没有治,跟着二根那几年天天吵天天打,身体越来越差。从二根那里回来就病已经很重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盼巧死后我专程给二根通过信。但他都没给你说,就自己来看一眼就走了。

本想去找他理论,但是我一个孤老太太又能怎么办呢。他姥姥边说边泪流不止,“没哪个男人像他那样无情那样心狠的,你长大了就不要在那个家。走得越远越好”。说罢姥姥抱着小东痛哭不已。

小东回来以后像变个人一样。把他爸爸的酒全部摔碎,把他的衣服全部剪烂。做完后关门就跑。二根起初还以为招贼了。小东也没个人影。就出去找,恰好看到小东正在砸大根家门口的水缸。二根马上喝止,大跨步向前想要一把抓住小东,小东转身就跑,但是腿一软。跌倒在地上。还没起身二根的巴掌和拳头就扑面而来。乒乒乓乓的击打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噪杂刺耳。大家陆陆续续赶过来评论了一番,又陆陆续续走开。当夜二根没有让小东回家。

小东抽搐着在草垛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小东饥肠辘辘的满村子找吃的,不巧照面碰到了大根,小东撒腿就跑,大根满村子追着打,小东没有躲过,被大根没头没脸的打了一顿。骂他有人生没人养的夯货。

张大娘正在喂牛。又听到小东的哭喊声,赶忙上前劝说。被大根一手推开,说道“我们一大家子的事碍着你啥了,别多管闲事。现在不治好他,将来还了得”。张大娘本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大柱拉住。随即他们看不下去就回去了。

这次打的不轻,小东一瘸一拐的挪到村头的草垛窝在里面,睡了大半天。到了傍晚他慢慢起来,拿着姥姥给他的钱,到村里小卖部买了点零食和一大包火纸一包冥币。小凯拿给他时很好奇,问他做什么用。他说他娘死了给他娘烧纸。小凯震惊之余也半信半疑。不过还是给了他。

当晚月朗星稀,配上田野上皑皑白雪,天地间恍如白昼。虽然没有风,但彻骨的寒冷还是让家禽早早的归笼、吠犬及时的回窝、鸟雀迅速的入巢。这个村子和这幽静的夜晚一起睡了。虽然是冬天但大家还是要早早的起床的。大家早已养成了日出而作的习惯。

不过,这次这个早上,是注定要让大家难以忘怀的。一个村子前后两栋二十几户人家,只有我家和张大娘家是没有的。其余家家飘满了火纸和冥币,院子里、门缝上、屋顶上、路口,到处都是,无所不在。大根家不光火纸和冥币最多,还有屎粪泼了一门。村子一下炸开了锅。

“哎呦,我刚起来看到这个东西心里咯噔一下”。这是造孽呀”。

“这是谁干的”。

“这肯定是小东,我昨天就看到他报了一大捆火纸”。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人大声咒骂、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诚惶诚恐。一时间村子里喧嚣不止。二根看到自家门上贴的冥币,恨得牙根痒。“这是恨我不死呀,你竟然咒你老子爹死,你这个灭人伦的混蛋”!说完一脚把门踢倒。

大根此时拿起一根锄杆。满村子找起来。所有的草垛都捣一遍。恨不得掘地三尺。临近中午,袅袅炊烟冉冉升起,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午饭了。公鸡随便叫了两下,就把头窝到翅膀下面打起盹儿来。

“你个死孩羔子,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你好事不干,净干些遭雷劈的事!”大根边骂边抓着小东的头发往村里拖。宁静的村里一下热闹起来。

“在哪找着的”。

“你看这小孩都没有办法”。

“这孩羔子咋这样”。

“我跟你讲这样的小孩你打都没有用”。众人议论纷纷,稀稀拉拉的慢慢围过来。

二根也赶了过来走到小东面前,上前一个耳光响亮的打在小东脸上。大根抓住头发一把小东狠狠地摔地上,一脚踢上去。小东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蜷缩在一起。

人群中二根走出来说道:“我说多少回都没有用,这回就得叫你长记性”,二根说完走了。

大家看到打的砰砰响,也不忍看下去,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大根还在认真的殴打。小东一开始嚎叫着,慢慢地他声音变小了,沉静、呻吟,随后是哈哈的大笑。大根看到小东的反常才停下手脚。这时他才看到,小东头上脸上全是血,裤子已经尿湿,新的花棉袄被撕得稀烂,露出的棉花上沾满了血。

大根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把他拖到旁边的一个草垛边。脱掉外套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说道“你要长记性,下次绝对饶不了你”。说完飞快的跑回家,拿了一碗面条端了过来。大根把饭端到小东面前,小东就知道笑,也不知道吃。大根捏开他的嘴,塞了一根在嘴里。小东尝到味道以后,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大根看到它吃完了一碗饭后放心的回去了。

到了下午,小东不见了。大家纷纷议论起来,都生怕他再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众人村里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本想到二根家打听一下,二根此时已酩酊大醉。“哪有这样当爹的,自己的孩子管不好。让大家担惊受怕的”。众人抱怨道。

“他应该是去他姥姥那里去了”。姥爷面色凝重的说。我听到姥爷告诉我的这些震惊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送走姥爷后,接下来的几天我心不在焉,时常梦见小东满面是血的吃面条,吃一口笑一下,弄得满身都是血。

漫长的的等待,终于到了周六。中午最后一节课,我们都翘首以盼的望着老师,他又拖延了二十分钟,最终还是放我们回去,因为他也快就断粮了。收拾完东西我赶忙往回走。

他到底去哪了?强大的好奇心驱使着我。穿过纵横交错的田野。沿着泥泞湿滑的道路。终于到了我们村子,两栋房子排列整齐,还是那么的安详,积雪还在覆盖着,房檐屋顶铺满了白白的绒毯,挂满了晶莹的溜溜,融化的雪水顺着溜溜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个小水坑。顺着墙根排列一圈。鸟雀在这水坑边争先恐后的喝着水,有人来过,他们就一飞而起。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

姥姥已经做好了午饭,我随便吃了一点。就跑了出去。外东在后面喊我不要贪玩。我“哦”了一声,就一溜烟跑开了。

中午的村里静悄悄的,也有早就吃好饭的已经出来活动了。我来到村口的小溪边,询问桑树下吃饭的人。“看到小东了吗”。他们端着碗说道“几天没看到啦,那孩子大了变坏了,被他爸爸打了一顿现在不敢回家”。我又来到东河边,喊了几声没人回我。正在田里忙活的二柱,听到我找小东,对我说道“你找他干啥,他这两天几个村子来回窜,到处偷东西吃。你是找不到他的”。我又继续寻找。我把我们之前玩过的地方都找了遍,没有任何消息。看到那些过去的印记,重现在我面前,使得我更加的焦急。

我突然想到西窑厂这个地方,于是我一路小跑直奔西窑厂。我一边跑一边打听,有的说,这孩子八成是疯了又是哭又是笑,有的说,二根找到了他又把他打了一顿。

我到达西窑厂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一个如城墙般的建筑赫然耸立在我面前。他南北长东西宽,占地很大。比我们村子还要大,有十几个窑门是用来烧砖坯的。在我看来就像城墙的城门。

我能想象小东站在城墙上,拉弓射箭阻止我攻城的样子,他异常兴奋的说道:“我的城堡坚不可摧你就下马投降把”。他一脸骄傲的样子。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沿着砖窑转了一圈,雪白的地面上,只有我的脚印。站在窑顶上我向四周望去。看到不远处一大片的洋槐树。虽然已是冬天,枝叶早已干枯,但那浓密的枝头上挂满了积雪,仍然在宣示着曾经的茂盛。我似乎看到密密麻麻的蜜蜂,在层林繁花中来回穿梭。枝头上的蜂巢鳞次栉比。小东骑着树干一手提着蜂蜜一手挥舞着蜜蜂的样子。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天冷的厉害,灰蒙蒙的天空,零散的雪花飘落下来,像失控的蝴蝶随意散落在各处。我随便吃了点就睡了。也许跑半天累了,也许被窝里很暖和吧,我很快就睡了。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东穿着崭新的花棉袄黑裤子,乌黑的头发梳着整齐的小辫子很漂亮,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没有一丝污垢,他拉着他妈妈盼巧的手,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我大声叫他,他没有说话,就一直对我笑,我想跑过去,但就是追不上。他越走越远。向我挥挥手就消失不见了。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田野里。

“啥时候的事”,“就今天早上”,“那二根呢”“早上爷俩大吵了一架后喝的大醉就出去了”。我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看到窗台上堆满了积雪,有的透过缝隙渗进来。厚厚的雪把整个房间照的透亮。一个惊恐的声音在外面讨论着,我感觉不妙。不顾寒冷速速穿好衣服。打开房门门,姥姥和邻居小志妈正在说话。

“谁呀,是不是小东回来了”。我急忙问道。“昨天半夜,西村的老牛,说是在他家牛棚里看到小东,把他送回来的。手脚头脸都冻得稀烂。回来后二根又揍了他一顿。他就疯疯癫癫的说二根不是人,该死。还拿一块白布戴头上给他鞠躬,这可把二根气个半死。吵吵打打大半夜,天不亮二根喝的大醉就出去了。小东拿起他家窗台上的除草剂一瓶都喝完了”。小志娘说道这也有点哽咽。

我听到这一阵眩晕,踉跄了两下。“现在呢,人在哪”。我呼吸急促的问道。她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道:“现在也没用了,天不亮到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等大家知道的时候都吐血尿血了,肚子应该都烂了,他疼得时候又哭又叫,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二根打的,还是他发病神经,都没想到他会喝药,等大友娘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吐血了不行了。他自己摸爬到村头桑树下,靠在树上一直在吐血,我是看不下去就赶紧回来了,你说这二根能到哪去,一直联系不到”。小志娘说完叹口气摇摇头。

我赶紧冲出去,从小东家门口就出现点点滴滴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桑树下。我老远就看到小东靠在桑树上咳嗽着吐着。走到跟前,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粘连成块的头发血迹斑斑,小辫子早已不见,满脸的血迹更凸显脸色的惨白,骨骼棱角分明瘦得厉害,眼睛的眼球向外暴胀着。他手捂着肚子光着脚,手脚都是溃烂的。裤子上满是血,雪花飘在上面瞬间就融化了。只有那件花棉袄我熟悉。旁边有其他人拿来的饺子和炸丸子,都被蹬得满地都是。

我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看着这么一个近乎血人在雪里蠕动着。我情绪无法控制,眼泪夺框而出。我颤抖着走上前,想要把他拉起来做好。他也看到了我,扭过脸来眼睛直勾勾的一直盯着我,似乎在确认是谁。终于他笑了一下。嘴巴张开想要说什么,但又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我也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过了一会他努力稳住气息。强忍着说:“我想吃碗牛肉面好吗”。我听到这,马上跳起来说道:“你等着”。我赶忙跑到小凯家,让他赶紧弄碗牛肉面。“这上哪去弄牛肉面去”。小凯不满的说道。我一直恳求,他无奈,煮了一把面条,把昨晚村里招待剩下的牛肉夹了几块放在碗里,装在塑料袋里递给我。我付了钱拔腿就跑。

我提着袋子冒着熊熊白烟,放在小东面前给他看。他已经意识模糊了,我捏了一块牛肉放到他嘴里。他轻轻地咀嚼着,吃一口停一会。慢慢的吃了几块牛肉后,他越来越微弱。嘴巴也越张越小。再给他时他已经没有回应了。他面部不在狰狞,紧握的手慢慢放开,蜷起的双腿一点点伸直。身体顺着积雪慢慢向下滑去。他终于躺下了。

我试着拉他起来。但是越拉越重。我惊慌失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众人也是一片惊恐。“快快把他放平”,“赶紧找二根”“不能放在这,不吉利”。众人在骚动中议论起来。我不知被谁拉开。小东也在众人簇拥下抬走。

临近中午,二根终于回来了。他坐在堂屋中间。身旁摆放着小东的尸体。他默然无语,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眼神里布满血丝。由于是孩子,并没有举办丧礼。在家里放了两天后就下葬了。

许多年过去了还是那片空旷的原野上,白茫茫一片,一个孤独的土包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我似乎仍然能看到他,穿着花棉袄歪着头翘着小辫子在那里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