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棉花的一生:那些记忆中的美好

棉花是一种神奇的植物。这样说是因为,大部分植物为人类所利用,是因为吃,而棉花是为了穿。而且让人穿得温暖舒适,穿得有尊严,超越了皮革桑麻。

棉花,洁白温暖的棉花

认真说来,植物为人所吃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神农能做到,牛羊也能做到。而植物为人所穿,里面就有不少学问了。当然,在最早的人类时期,人们是穿树叶的,但在偌大的森林中,人类就好比置身免费的服装批发市场,随时拽过来大树叶子编织一下穿身上,just do it,方便快捷,但无什么舒适可言。在上古时期,人们还穿过兽皮。在那个时空中,弄件衣服应该风险度蛮高,因为有时候谁穿谁还不一定。幸运的是后来人们发现了丝麻,发明了纺织。丝麻的出现标志着人类真正进入了文明进程中,因为丝麻不仅仅是人们的衣服,还是人们的户口,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罗绮和布衣,犹如那啥。

棉布,现在依然在很多农村地区流行

和很多植物一样,棉花属于境外输入,而且来的比较晚,大约在宋元。历史中有个女人很厉害,叫黄道婆,教给人们种棉花织布,自此棉花遍布神州,覆盖了人们的生活。在我小时候,还见过木头做的纺线车和织布机,奶奶辈的小脚老太太们还会张罗着纺线,织布,染布。那些东西是一些精密的机械装置,充分体现着古人的智慧,感觉和我们读过的木兰当户织和孟母断机杼那些东西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上述二人所织之物不是棉布而是麻布。织布的时候需要手脚协调,需要操作者精力集中。看一个作业成熟的人织布是一种享受,有节奏的噼里啪啦,还有手中的梭子来回翻飞。梭子是用木性好的木头挖凿而成,长时间的使用后光滑无比,如果脱手将是很麻烦的事情

织布机,应该是古代大型精密机器之一了

让我们回到棉花。既然是重要的经济作物,就意味着种植并不容易。棉花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也是充满艰难的一生。在种植伊始,种子里就得拌上农药,防止种子被一种叫蝼蛄的虫子吃掉。扯远一句,蝼蛄是虫子中的战斗虫子,海陆空三栖,可以上天入地,下水游泳,对农作物的伤害极大,不过这几年也很难见到了。

蝲蛄,估计见过的人,都40岁以上了吧

棉花苗长出来后,还要经过间苗,挪苗,才能形成相对合理的植株布局。其后在棉花的生长周期里,还要经过浇水,施肥,除草,打杈,掐心等诸多维护步骤。打杈和掐心值得一说。打杈是为了整个植物生长的最优,从而把旁逸斜出的枝桠修剪掉,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代价。而掐心,是为了打破顶端优势,防止植株生长过高。植株生长过高的危害是整个棉株只会疯长而不开花结果,自然就没有什么产量可言。

棉花成长的过程,农民需要不停打理

在棉花生长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杀虫。所要杀的虫子,是棉铃虫。众所周知,我们见到的棉花是种子间的纤维,而不是花朵。棉花是有花朵的,粉粉黄黄,不算多么好看,也不算多么难看。开花之后,就会结出棉桃来,棉桃长大成熟,膨胀开来,才会有种子和种子间的棉花。在这个过程中,棉铃虫危害的是棉桃,棉桃被噬咬后会脱落,无法生长成棉花,因此虫子就变得可恨。杀灭棉铃虫的办法,无非是喷药,还有人工除虫。

手压式背负喷雾器,早期应用广泛

先说喷药。早期的喷药除虫,主要使用的是喷雾器,一种人工喷洒药液的工具。先把农药和水按照一定比例兑好,然后左手不停按压把手,右手持喷头喷洒雾状药液到植株上。这种农具既需要你背负数十斤的液体,还需要不停的往下按压,在毒辣的阳光下,颇有些受虐的西西弗斯味道,因此是极劳累的工作,一天下来,哪怕是壮汉肩头也会又红又肿。我做过这个工作后,打心眼里不准备做农民了。再后来出现了烧汽油的机械喷雾器,效率提高了不少。

汽油机农药喷洒器

需要说一说的是农药。我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地区最流行的自戕方式就是喝农药。因为要杀虫,农药变得触手可及。因为触手可及,人们动不动就一时冲动。我小时候听说过的喝农药的事儿非常非常多。与农药的四处可见相对应的,是农药的广告。每天晚上,整个村子的电视里都在播放县级电视台的农药广告,到处都是“杀死杀死杀死”的声音和各种简陋特效,现在想来魔幻无比。人工除虫主要是老人和孩子干的事情,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去棉田里面捉虫。所谓捉虫,其实简单粗暴得很,看见虫子,用手捏起来扯断。棉铃虫长得其实挺恶心的(没见过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然后一下子扯出黄黄绿绿的内脏来,实在称不上美好的体验,而且过不了多久,整个手指头就会被染成褐色,用肥皂水都洗不下来。

棉铃虫因为太过恶心,贴一个好看的图吧

经过如此多的努力,大约在阴历八月,采摘棉花的时候真正到来。我们那里采摘棉花都是人工,没有机械,称为拾棉花。拾棉花的人腰间系一个口袋,通过双手把棉花从棉株上采下来,放进口袋里,等口袋装了很多棉花,变得臃肿不堪的时候,就走到地头把采好的棉花倒出来。其实拾棉花也是有点技术的,不能把棉花的残余留在棉桃萼里,形成浪费,也不能采摘太湿的没有绽开的棉花影响成色,更不能混上碎叶子,从而影响售卖价格。一天下来,帮家里干活的孩子手指头往往被扎得鲜血淋漓,而经常拾棉花人的手会粗糙无比。

棉花丰收了

接下来要说卖棉花了。莫言先生写过一个短篇叫《售棉大路》,写的是几个人在秋天去卖棉花的故事。我看了后深受打动。卖棉花一般去乡镇的棉厂,各家各户把一包包的棉花装在地排车上,通往乡镇棉厂的道路上充满了这种地排车,小孩子有时候会坐在车顶的棉花包上跟着去,因为卖完棉花后,大人心情好都会在镇上买点好吃的。其实远远的就能知道棉厂的位置,因为棉厂里面的棉花早已堆成了山。海明威写“白象似的群山”,可是棉厂里面的景象是“棉花做的群山”,是真的棉花山,不是形容,场面壮观极了。

农门们去棉厂卖棉花

棉花的利用是全方位的。从头到脚,棉帽,棉袄,棉手套,棉裤,棉鞋,被褥,几乎无所不能。每家闺女出嫁,娘家必然会陪嫁几床上好的棉被。棉花自不待言,棉花的其他衍生品无一浪费。棉柴可以烧火做饭,棉籽可以榨油。我是吃棉油长大的。棉油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榨出来的棉油,一种是经过提纯的卫生油。棉油奇香无比,比那啥花花生油香多了。上小学时,每天下午放学后饿得不得了,不过没有关系,可以自己DIY一下下午茶。具体做法是,拿一个馒头,用菜刀劈开,然后撒上一层薄盐,涂上一勺棉油。两边合在一起,完事儿。吃起来非常香,如果你想要高配,自己去剥根儿大葱就着吃。

北方地区陪嫁的棉被

还有值得一说的事情是扒棉桃。要扒的是那些没有来得及绽开,但是里面有僵硬棉花的棉桃。扒出来的棉花虽然成色不好,但是数量也不算少,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扒棉桃一般在晚饭后,记得那时候晚上还经常停电,在跳动的烛光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颇为温暖。为了打发无聊,大人就会讲故事吸引孩子,在孩子的感觉里,那些故事有意思极了。

霜降后没有绽放的棉桃,也需要扒开

我能想起关于棉花的事儿非常多,现在写这些感觉恍如隔世。但我认为我并不了解棉花,因为棉花太过于“诗意”了,充满了恶俗的所指。有时候我又认为自己对棉花有着很不同的了解。谁知道呢,一千个寒冷的人心中有一千种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