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样洁白的山楂花掉落了,而它结出的山楂果却是玫红色的。云朵像母亲絮被子时扯下的棉团,一团一团地飘着。
从前的从前,草原上的五一还冷,六月则会飘雪。雪花飘在吐绿的枝条间,那年是$,六月天降大雪或许是天兆。草原上的雪,很少、很少会在六月下。
我上高二,正在教室里忧伤凝望窗外。午时气温略高,地面泥水混成浆,踏上去,咯吱咯吱响。雪后的天蓝得那么纯静,那么深湛,云朵格外洁白,一团一团聚成我小时候给它们编的歌儿。空气,冰凉而潮湿。
年少时,遥想以后的人生,无从想起。未来的时间还未降临,所有故事未曾发生,一生于我,是谜。
我不知道会认识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哪一个年轻男子会在某个时刻凝神等我,伴我走过后面的人生。
我不知道将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子管我叫妈妈。
我更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工作……一切都是未知的,像浓浓的迷雾。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悲欢一天一天地发生。不知不觉我在历练人间,经历的故事就是往事吗?我愿意忘记那些辛苦的历练。多年以后,我如此想念我的童年,如此想念闺女的童年。其他的,都淡忘了,模糊了。
儿时,像今年五一这样的好天气,母亲总会清扫家里的灰尘杂物,使那些并不名贵的物品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五一以后,屋里的炉火不会天天生得那么旺了,每天午时,阳光渐暖,我随着天气的变好而越发多思。母亲会在天晴风静的时候坐在午后门前的石头上,织毛衣毛裤。不,不,我又想起来,母亲在五一出门晒太阳还早。她开始把土壤里埋藏一冬天的鸡粪翻上来,已然完全发酵成黑色的肥土,小小一块菜地也顺应季节变化,松软起来,起伏起来,仿佛在呼吸。母亲埋藏在泥土里的种子开始发芽了,天气不暖和,五月的耕作,到了六月才冒出苗苗来,七月进入成长旺盛期,八月开始一天天成熟起来。那时的母亲在我记忆里最深刻,她比我今天还年轻。我儿时蹦蹦跳跳,从未想象母亲有一天会变老,会永远离开。永远有多远?
我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做那个恶梦的时候我多大?我在里屋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梦见找不到母亲了,母亲被一团黑雾卷走,屋里的灯光昏黄,时明时暗,四周都是旷野,北风怒号。我惊恐地对着旷野呼喊:“妈!妈!”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时门吱呀响了,母亲探头进来:“你去前面小卖铺打一瓶酱油!”我一下子坐起来,得救了。母亲生动地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忙着厨房里的饭菜,那么年轻,头发乌黑。这个梦我没告诉过母亲,答应着拿起钱飞快地跑出去。
离儿时的劳动节,过去了好多年了。我徘徊户外,越是年纪增长,越会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天上的云团越来越白,越来越大,好轻软呀。母亲那时一心一意地存下布票给我们买棉花,将来当嫁妆。可我不会絮被子,不会织毛衣毛裤,不会蒸馒头、糕、莜面……我想起母亲,悔恨自己的笨手笨脚。当年母亲在我今天的年纪,精神抖擞,毫无一点健康问题,她把这个状态一直骄傲地保持到74岁。而我,被意外打破了遗传规律,让晚年的母亲日日惦记我的多病与将来……我脑瘤术前,回家,母亲不相信北京天坛医院和三博医院的权威诊断,她一定要我跟着她去熟悉的地区医院再找医生诊断。我哭笑不得,抗争不得,只好跟着她去。“说不定咱们当地医院的大夫有其他办法治疗,不用开颅。”她像家长领着小娃娃,一路她做主,不许我说不。医院大夫的诊断和北京大夫的诊断一样。母亲站在医生办公室,绝望地祈求大夫:“有没有不用手术的办法?”“没有,目前只能手术。”
先生接我去手术,母亲站在机关大院门口送我。她又重新把希望寄托给遥远的北京大医院。她是怎么都想不到,噩耗来得那么快,几个小时后我会出重大车祸,生命危重。
……我的存在没有给母亲骄傲和荣耀,反而让她惦记,让她伤心,让她难过,让她不安,让她焦虑……
看着天空的云,想着母亲在的那许多年。今天户外徘徊久吗?并不久啊!偏偏膝盖突然疼得仿佛要断了。我提着重物慢慢挪着走,要是母亲知道我这样子,又会说什么呢?到了夜间膝盖依然刺痛,敷沙棘能量油,能止疼。我又想母亲如果知道了,还会说什么呢?靠着沙发,脑子却极清醒,耳鸣消失了。屋里的寂静,让我前所未有的珍惜。我年轻健康时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失去后,如今异常珍贵。
如同母亲在的时节,好多好多微不足道的小小细节。她走后,我再想起,如今异常难忘。
雪花样洁白的山楂花掉落了,而它结出的山楂果却是玫红色的。云朵像母亲絮被子时扯下的棉团,一团一团地飘着。
2022.5.1—2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