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行
先秦时代发展起来的「五行」观念,可以从哲学思想史上去追溯。但我更感兴趣的不只是知识层次上论述的「五行」,而是普及在庶民生活里充满了活泼流动性的「五行」。
大学时读汉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本推崇儒家的书,里面其实包容含纳着广泛活泼的五行阴阳思想。
民间不识字的庶民,其实不会读《春秋繁露》,也对抽象思想的「比相生」「间相胜」一知半解。
五行在思想史上有知识分子的论述研究,庞杂繁复,最后常常容易发展成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繁琐。
但是民间在生活里运用五行,非常自由活泼,因地区、时代变化,像一棵树,在不同季节呈现不同的面貌。
一棵树木,潜藏在土地里的根,常常蔓延极深极广,却不容易为人发现。木是与土有关的,木也与水有关。
大部分人观察的树木,有破土而出的新芽。新芽茁长,慢慢形成粗壮主干。主干分出枝桠,散出绿叶。我们会观察枝桠分布的状态,可以让散布的绿叶承接阳光和雨水。雨水量多量少,形成不同的树叶形状。长长的叶尖是排除水分的,叶片上分布水分输送的脉络也清晰可见。
树木的开花,是比较鲜明的变化。红色或黄色的花,都像阳光转换的能量。春天开的花凋谢了,在落蒂的位置结成果实。果实一日一日成长,到秋天的时候成熟,垂在绿叶之间,金黄或橙红,饱满圆实。采收果实之后,白露、霜降,树叶变色凋零,离枝离叶,剩下光秃秃的主干,黑乌乌的树木枯枝,衬着黑沉沉的乌云天空。
古代先民,是从观察一棵树知道了季节,学习知道了生命的循环,周而复始,枯枝等待春天发出新绿的嫩叶。
先民钻木取火,认识木与火的关联,有金属的时代,伐木丁丁,也认识了木与金的关联。
五行可以是知识,五行也可以是长久人类生活史上总结的经验。
一棵树,归纳为「木」,木有东方的属性,木是春天,木是青色,木与雨有关,雨从龙,一直到现代,华人民间到处看见「青龙」「白虎」的符号。
民间大量使用「青龙」「白虎」,却不一定知道与「五行」有关。
「白虎」是金,金属有金属的属性。金属是白,金属是秋天,金属是杀,处决死刑叫「秋决」。
读《水浒传》,知道「白虎堂」杀机重重。
民间用自己对宇宙万事万物的观察建构起广大的五行体系。
水是滋生木的,木又破土而出。矿土可以提炼出金属,金属又可以克制木。
五行体系慢慢形成,像四季运行,春木、秋金,夏火,冬水。
汉代的镜子上常常镌刻「四神兽」,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朱雀在南方,是红色,是火焰,是热烈的夏天。玄武是黑色,是龟蛇合体,是北方,是寒冷凛冽的冬天。
「四神兽」的汉代铜镜里其实隐藏着中央的方形,是土地,是人自己,是黄色,四维上下,四季运行,星辰流转,中土的人是稳定的力量。
「五行」在民间无所不在,已经与思想史上的哲学无关。民间在两千年间,从自己的生命经验体会出物质秩序的「相胜」与「相生」,找到牵制、对立、冲突间微妙的平衡。
色彩学上有「对比」,也有「谐和」。音乐上有「和声」,也有「对位」。「对比」是「相胜」,「和谐」是「相生」。「和声」是「相生」,「对位」是「相胜」。
「和谐」太久就是停滞,无法发展进步。同样,一直「对位」,找对立,找冲突,也失去了稳定,虚耗精力。
「五行」在政治上逐渐形成观察权力消长的一种方法,周代以火德兴,崇尚红色。秦崇尚水德,黑色,水可灭火,秦就要代周而起。
我对五行中的「气数」兴趣不大,用来说服统治者玩弄「气数」得天下,也许忘了「气数」的根本是人,没有人的尊重,没有人的宽容,没有人的慈悯,「气数」就只是权术,权术恰恰是看不清五行流转的最大障碍。
秦始皇自称「始」,他毕竟没有看到「终」。汉代有很大的领悟,所以权力的最高峰永远提醒「未央」。
汉代瓦当文最常出现「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在秦代空间征服的霸悍之后,汉代回头寻找时间中的悠远绵长。
五行的影响在华人世界深远广大,常常出乎我们意料,在东南亚的华人社区,青龙白虎的符号无处不在,地理堪舆风水先生的空间与时间定位似乎仍然遵循着两千年的传统法则。
童年时看民间嫁娶墓葬看风水算计吉时,很容易斥为迷信。
每个文化都有「迷信」,迷信一个教派,执着一个教派,也可以从教派走出,观察天地,观察万物,静下来看事物间牵连互动,找到牵连的秩序,懂对立,也懂平衡,或许才能从「迷信」中走出来吧……
「五行」,对我而言,不是一个固定的体系,「五行」时时在流动。阳光下的树木无时无刻不在流动。阳光下的河水,无时无刻不在流动。阳光下的金属,阳光下的火焰,阳光下的大地,都无时无刻不在流动。
「五行」是流动的时间与空间,是静观流动的万物内在的本质秩序。
用五行观察政治,观察朝代兴亡。用五行勘查地理风水,判定吉凶,用五行做个人事业情感的悔吝祸福预测,这些,我都不擅长,最后似乎是在自己的身体里观察五行流动的规则。
《尚书‧洪范》里谈五行:「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
木火土金水,各有属性,「洪范」里似乎开始把这些属性连接到食物与味觉系统:「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咸、苦、酸、辛、甘」,大约也就是今天习惯说的「酸甜苦辣咸」五味。
体系哲学慢慢形成,习惯把各种事物都容纳进一个秩序的系统。
现代年轻人好谈星座,星座粗浅分土象、水象、火象、风象,也连接到最早西亚一带「地水火风」的宇宙本质元素观察,和先秦到汉代的五行类似,试图用几个物质元素属性建构起生命秩序。
五行和五味连结,在汉代如《内经》一类的医书,也自然会把人体的脏腑和五行运作在一个体系。
影响汉医至大至广深入民间的《黄帝内经》,用五行解释人体和味觉的对应,用人体的脏腑和宇宙上下四维节气对话,建立广大华人养生医疗的基础观念,两千年来已经根深柢固。
引用一段《内经‧素问篇》对肾经的描述:
「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开窍于二阴,藏精于肾,故病在溪,其味咸,其类水,其畜彘,其谷豆,其应四时,上为辰星,是以知病之在骨也,其音羽,其数六,其嗅腐。」
这个包含天文地理音律色彩嗅觉味觉的庞大的体系,现代人要如何面对?读的时候,当然有很多疑问:为什么肾经在音律上是轻细的羽音(想到日本寺庙的「羽音泷」)?为什么在数字上是六(想到尚水德的秦朝数字是六的倍数)?
暂时把不容易理解的玄奥搁置一边,仅挑出脏腑与味觉的关系,条列成笔记。
「木曰曲直」就把木的属性的生发、曲直舒伸,用来解释肝脏和胆(腑)的作用,「曲直作酸」,也就连结了味觉的「酸」与「肝胆」的关系。
汉医的「肾、膀胱」是属水的,水润下,与咸味有关。
汉医的心脏和小肠(腑)属火,温暖,炽热,五味是苦。
我们的「脾脏」和胃(腑),属土,味觉是甘。
我们的肺脏和大肠(腑)属金,味属辛。
关于五脏六腑与色彩味觉的关系,民间有很笼统概念的流传,例如肺属金,喜欢白色,秋天适合养肺,所以一到秋天,常听朋友说「要多吃白色的银耳、莲子、百合……」
五行如果是流动的,很难变成一个公式,照本宣科,一成不变。最好的汉医似乎常说「调养」。「调养」,我的了解,不是治病,而是在不同时节找到自己身体的平衡。
2021年五月,因为三级疫情警戒,我住在东部池上万安村龙仔尾一处农舍。三个月的时间,不但息交绝游,每日抄经画画,为了避免接触,连池上中山路的市集也很少去。
附近农家送来当季新米,我煮滚后就关火,焖一个晚上,第二天吃微温的粥,一屋子芋香,忽然记起童年时物质不多的年代的饭香,五谷是可以很香的。
回想了一遍记忆里的五谷和根茎类的蔬食,玉米、小米、红藜、油芒、葛郁金、番薯、芋头、茭白、萝卜、甜菜根、山药,还有许多豆类的香,种子的香,菱角、芡实、莲子、鹰嘴豆、红豆、绿豆、黄豆、虎豆、黑豆、苹婆……
在无人的新武吕溪水声潺潺的圳沟边散步,空气里都是七月刚收割的稻米的香,不多久就是夏夜微风带来阵阵新插秧苗的香。第一季稻谷成熟金黄的饱满,第二期稻作新插秧苗翠绿的稚嫩,交替着春末夏初的宇宙节气运行。
植物是这样香的,不同的季节,每一种有每一种不同的香。
「盘飧市远无兼味」,因为偏远,食材不多,所以味觉可以单纯无杂念。
我在龙仔尾尝试懂得品尝杜甫说的「无兼味」,也尝试回到童年,寻找食材不多的年代记忆里的叶片、枝茎、根茎、种子、花或果实的美好滋味。
都是美好的,然而因为太多,太多欲望的杂念,我许久忘记了单纯的专一的气味。
然而收集资讯的时代,处处时时都是杂念,如何回到单纯专一?
童年时的味觉记忆很少是动物的,鸡鸭鱼都不多,牛羊一年也少见,食物的记忆大多都是植物。
近四十年,我的食物记忆改变很大。在龙仔尾素净的农村,忽然回到植物的想念,发现自己身体里还有这么深的对五谷、根茎、菜叶、豆类种子的记忆。
我的身体原来像一棵树,有许多植物的属性,渴望土地、水、阳光、空气,畏惧火和金。
吃了太多动物,仿佛死去动物的生命还在身体里,对他们,有些许歉意。然而,广大的植物草本木本的嗅觉味觉从脾胃肺腑里滋生着悠长的感恩。
依赖植物活着,依赖动物活着,可以形成很不同的生命走向吗?
雨后的中央山脉, 大山这样稳重笃定,不惊不畏。长云来去,这样轻盈自在,一无罣礙。
童年植物食材的呼唤,在龙仔尾农舍,尝试用五谷作粥,试试纵谷小农的有机稻麦,尝试从过多的肉食回到早先童年蔬菜的滋味,龙葵、翚翟、水菜、马齿苋……
马齿苋是母亲常摘的野菜,后院长满的马齿苋,同安邻居叫作「猪母奶」,母亲叫作「宝钏菜」。她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就靠吃这野菜活下来。」
可能因为战乱,母亲一生认同的女人就是十八年苦等丈夫回来的王宝钏。
我跟母亲在保安宫庙口看野台戏演《武家坡》,王宝钏一路哭哭啼啼,我很难喜欢她。
看完戏,母亲一定到后院摘这种野菜,挑取嫩茎,洗净,入沸水川烫,洒一点盐,拌醋拌麻油辣油,滋味很辛香。马齿苋嚼起来滑润,黏滋滋的,的确有「猪母奶」的联想。
在东部餐厅看到有马齿苋,颇为惊讶,也为了怀念母亲,就常常去吃。餐厅老板很赞赏说:「这野菜omega 3非常高。」
我才重新想起,我最早食物的记忆是母亲给我的应该感谢的功课。
在龙仔尾农舍依稀还留着大灶痕迹的厨房,我用不同颜色的谷类豆类烹煮「五行粥」。「五行」既然是方位、节气、色彩的流动,就不用太固定拘泥僵化公式。
我们视觉上的青、赤、白、黄、黑,我们味觉记忆的甘、咸、辛、酸、苦,都会自然调和平衡,母亲常说:「五味杂陈」,她说的,像是味觉,仿佛又更像人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