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夜谭】
【作者风采】
黄横,QQ昵称是“初三夜”,常自称“三初先生”。泰州姜堰人,上世纪85/89年在扬师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了大学。教过书,做过手艺,爱好动脑动笔,都无成绩。如今供职于姜堰一家教育机构,迷惘于如何教读写,希望朋友们帮助我。
稻草
文/黄横
稻子进屋了,麦子下地了。十天八天的工夫,稻田就变成麦田了。一垛垛稻草,一堆堆稻草,堆积在地头田埂,散兵游勇、民团家丁一般,守护着乡村不毛的麦野。古往今来,还不曾有没文化或有钱花的农民,给稻草砌个三上三下的楼房,让稻草庇身。稻草贱命,天生就是户外生息的命。拚命地长高长长,不计报酬地把稻穗掖在叶心顶上头顶,功成身退了,要不燃烧,要不腐烂,要卖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在我破旧的记忆中,我们的祖辈父辈和稻草是多么的亲和啊。那可是个又黑又矮的草屋草堆年代,草屋旁不远外,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草堆,年年有增无减,向世人宣示这家人有得烧有得吃。娶媳妇,嫁女儿,主人不言,一垛肥硕的草堆就能把一户人家的好话全给说尽。那是个草绳草鞋的年代,隆冬时节,田里的活儿忙完了,老翁捶草,儿子打绳,老妪赶草鞋,编茅窝,儿媳唤鸡骂狗哄孩子。尼龙绳稀缺的年岁,畚箕丝粪桶丝都是草绳做的。不愿意活下去的人们,上吊也首选草绳,白绫自经,那是书上说的优雅的上吊,农村人上吊,裤腰带舍不得用,因为大殓用得着。一根稻草容易断,榔头捶熟了的稻草,十根八根绞在一起,千根万根地合股延长,那是乡下人挣不断挣不脱的、压根儿或许就不想摆脱的命。春夏的草鞋没有鞋帮,只有鞋底,像挤紧的胸肋骨一样。打鞋底的草成百遍用榔头捶过,向同一方向搓成势(吾乡人言之曰“上正”),势越紧越密实,打成的草鞋不但不漏泥,而且把滑,而且耐烂,穿上它,永远地穿上它,大概今天的所谓足疗就不会发明出来了,我的儿时,几乎没听说过脚气鸡眼之类的名词。晚清的曾国藩因脚气病而死,大概是因为他富贵了不穿草鞋常著官靴,脚很少沾上泥巴了。隆冬时节的草鞋有帮子,甚至还有鞋带,人们叫着茅窝(促侠鬼叫着毛窝),取其透气暖脚之义。低档的茅窝全是稻草打成。为了更牢靠,为了更美观,兼之麻丝,五颜六色的破布,花花绿绿,软软和和。但我上小学时,茅窝已然不齿了,我上中学时很少看见,我上大学时很是思念,如今一到隆冬,差不多思之成疾,如果有一两双,窝在屋子里,成天候地穿上它,估计什么脚疾都会没了,从脚底升起的暖气会亲切地贯穿到头顶,但会制带鞋茅窝的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不落,全走了。
稻草是暖和的。风雪之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只要能找到草堆,勃个洞,就可以栖身了。一般人家,冬天,都用晒得蹦干的新稻草铺床,铺得老厚老厚的,再撂上草席,睡在上面,软绵绵的,暖和和的,不比现在的席梦思差到哪儿去,辗转反侧的长夜,稻草格蹦格蹦响,仿佛暖心的安慰,“天总会亮的,愁什么噢。”家里来亲了,床铺让给客别睡,主人甚至孩子,在安排客人就寝后,到草堆上捆几捆草,铺在明间的地上,撂上草席,垛上棉被,就是暖和和的一夜。几十年后,我还记得在稻草做垫的床上暖和得直冒汗做想想来尿的童年冬夜。
农村的隆冬是悠闲的。闲不住的农民就用稻草压手,打发时光。搓绳,把绳搓得一草不苟;押苫子,把苫子押得韵脚崭齐,那是来年晒场上苫盖麦子稻谷用得着的。稻草可以编织藁荐,那是铺到床上的;稻草可以编织拜垫,那是祭祀时磕头用的;稻草可以编织鸡襁褓,那是开春养小鸡用的;稻草可以做成腰扣,那是麦秋稻秋时节捆把捆草用的;稻草可以编成甑腰,那是过年时欢糕欢馒头用的。稻草不值钱,农民赚不到钱,就地取材,只花功夫,一天天就这样和温暖的稻草的交道中粗疏细腻地过去了。
说稻草不值钱,说得慷慨了。童年那年月,稻谷的产量并不高,稻谷是稻草托举出的,稻谷的产出与稻草的产出成正比,相应地,稻草的产出也就不多了。生产队首先得保证耕牛冬春的饲料,保证队里烧猪食的燃料,所以分给各家各户的稻草是有限的。怎么分呢?和分粮一样,按一个家庭所做的工分分配。为了工分,未成龄人可以不上学,可以旷课,不可不为了工分而不参加生产队的生产劳动的。合家老小的工分,分得了粮,分得了稻草,加上自留地的产出的粮草,草民们省吃俭烧磕巴着日子。我爸嫌我不会烧锅,草把团得太大,我妈嫌我不会烧锅,火不在锅蒂下,我的心思呢?不知道是看火燃烧出了神什么的,火怎么就烧了起来?火怎么就熄了的呢? 火是什么呢?前不久的某年装修房子,厨房里我仍然基了个老虎灶。冬天的早晚,每每坐在锅门口,一把稻草一把稻草塞进锅膛,看火舌吻着稻草,民乐一般悠扬,心里说不出的亲切和惆怅。我是个老旧派死去之后的怀旧派,老旧派会用稻草创造生活,我只会烧着稻草回忆童年。我们的儿孙呢,虽然还吃着稻米,但稻谷和稻草是什的样子,概不认识了,稻的故事,稻的故人,更是一无兴趣了。
不值钱的稻草因其使用价值的不同,也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在我的家乡,糯稻籼稻因为秸秆长,所以需要齐收割齐脱粒,删好晒干的齐刷刷的草叫着管草,是旧农村重要的农用物资,绳子苫子草帘藁荐拜垫甑腰草鞋草包草筐无一不是用管草做成,所以特别宝贝,舍不得烂掉,舍不得烧掉,甚至做为礼物送给不长稻谷的地方的亲戚朋友。粳稻因为植株矮,一般可以乱收乱脱,晒干的乱蓬蓬的草叫着穰草,是冬天牛的饲料,是冬天猪圈的垫被,也是农家锅膛的燃料。动物都鬼精鬼精的,冬天里睡在地上嫌冷,人不给草,它们会想方设法衔草铺地,以求暖睡安眠。被牲畜的屎尿作脏了的穰草,依然舍不得丢弃,好天晒晒干,依旧是织成乡村炊烟的美好原料。
童年时,常常听到父亲有事没事时念叨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几乎久听成诵。“一饭一粥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一个物质匮乏因而物尽其用的时代过去了。
2016年11月16日,触明斋中
三山语文与你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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