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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儿时的生活经历,只记得一个轮廓,可舅舅家村口那座古老的凉亭,至今仍然会清晰地映现在我的记忆里。
说是凉亭,确切地说是一个路廊。它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八角伞盖似的样子,而是石垒砖砌的长条型屋架,两头连接马路,左右各开有两个大窗。窗底下固定着两排木凳子,方便过路人休息。
凉亭有自己的名字,叫“荷映路廊”,远近闻名。无论酷暑寒冬,这里都有茶水供应,那是免费的。当地人管它叫“长茶”。
传说从前有个做官的进山去,在这儿迷了路,人困马乏,肚饥口干。山穷水尽时,他发现附近半山腰有户人家,便进去讨水喝。
屋里走出一位老妈妈,端上一碗热茶。正当他张口要喝时,老妈妈却在碗里散了一把砻糠。当官的怔了一下,勉强吹开碗里漂浮着的砻糠,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见此,老妈妈开口了:“不是我捉弄你,是看你走得急,匆忙喝水,容易伤坏肚子,所以放把砻糠,让你慢慢来。”那官人听了很是感激,发誓要在这儿建座凉亭,方便过往行人。并专门拨银两请老妈妈为过往行人烧茶,以示功德。
从此,这儿成了进出山区的歇脚处。长途跋涉的过往行人,不仅不愁没个躲风避雨的去处,还能随时喝上一碗清凉可口的香茶。这个传说不一定可信,但舅舅家那儿的的确确有这样一座凉亭。这座凉亭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夏天大人们坐在木条板上,喝着茶,天南地北地聊天,小孩子则在回廊边穿来蹦去,没个停歇。我到舅舅做客,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凉亭里度过的。
记得也是在夏天,到舅舅家第一天,我就中暑了,躺在床上不出汗也不出声。天渐渐黑下来,外婆慌了,与舅舅嘀咕了几句,舅舅出去了。不一会,屋里进来一位老人,高高瘦瘦的个儿,五十多岁模样。暗淡的油灯下,那古铜色的长方脸膛上布满皱褶,下巴留着长长的胡子,足有手指那么长,让我忽然想起了山羊的下巴来。说话时,那胡须跟着嘴巴抖动。他一双眼睛半眯缝着,目光却很是有神。奇怪的是,他的头顶上束着一绺头发,头发上打了一个高高的结。他进来后,坐在我床头,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摸摸我的手指,对外婆说“这孩子中暑了!”然后俯下身来,抬起我的手腕。
我有点害怕,缩回手。外婆说,“别怕,阿公给你放痧,一会儿就好!”只见老人看着我,也不说什么,趁我不备,在我的咯吱窝深处狠狠地抽拉了几下,我痛的叫了起来,外婆在边上拼命安慰我,“一会儿就好!,就好!”然后他又在我头颈处使劲捏,再在额头上揉了几下,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快要掉下来。他却说“好了!”一边吩咐外婆烧一碗热姜汤,让我趁热喝下。
说也奇怪,经老人一番牵拉后,我觉得舒服多了。人也轻松起来。他见了,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问我:“第一次来这山里头吧?” 我点点头。虽然舅舅住这里好多年,因为山高路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外婆搬来住后,我也稍大了些,就过来了。外婆告诉我,这个老人是这儿凉亭里烧长茶的道人阿公。
“那他有孩子吗?”他走后,我问外婆。
“没有。”
“那他住哪里?”
“就住在凉亭里!”我不响了,心里想,明天一定去凉亭看个究竟。
第二天天刚亮,我早早来到凉亭,正好老道人捧着一把柴草从一垛墙角出来,见到我,笑眯眯问:“小表哥今天气色不错了呢?”
我一下子感觉他亲切起来。不由自主伸出脖子往墙角张望了一下。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四周是**的砖墙,靠墙是一张木板床,席子下垫着稻杆,上面是一条蓝夹缬布套的被子,缀满了鼎字花纹。一扇门朝着凉亭开着,只有一个窗户,光线很暗。最惹眼的是那个神仙灶了,紧贴着砖墙,灶上有一个灯台,供奉着三尊天师神像。灶下柴仓里堆满了柴草。应该就是由它来为过往行人烧长茶了。
“你就住这里?”我问。
他也顺着我的目光往里看了一眼,尴尬地嘿嘿了一句,“是啊,这儿挺清静的”。下巴的胡须一上一下地翘动着。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让人打消了大人们通常所描绘的和尚道士那种凶神恶煞的感觉。
不一会,几个表兄弟妹也来了,凉亭一下子热闹起来。表兄弟妹们应该已经跟老道人很熟了,一点也不忌讳,在他房间里那张低矮的床上打滚,又跑进跑出捉迷藏,把个小屋搅得像个鸡窝似地。他也不生气,只是一边拍打着满是尘土的被褥,一边嘴里嘟哝着:“你们这些猴头精,只会给我添麻烦!明天起再不许在我屋里闹!” 可是在我们眼里,那有明天不明天的!第二天,我们照样又来折腾一番,他又得整理一番,常常是无奈地摇摇头,却从来没有凶过我们。
有时候,村里的美丽婶也过来,见我们在他屋里闹,会赶我们走。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小房间去,跟老道人聊天。美丽婶丈夫死得早,儿女们也成人了,日子过得很是无聊,会时常来凉亭坐坐。时间长了,村里人也知道是咋回事了,都睁只眼闭只眼。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在嬉闹的过程中,偶尔也会帮老道人做点事。这里供路过行人喝茶的茶叶是由村民自愿出的。另外也凑了点钱,一方面补贴老道人过日子,另一方面亦做烧茶费用。可这点钱常常还是十分紧迫拮据。那些年,山边人额外拿点钱出来还是挺不容易的。特别到了热天,或者赶集的日子,往来人多,柴火用量更大了。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便帮上忙了。凉亭离溪滩较远,我们就帮他到溪边挑水。他乐了,说,“唔,还有点用处!回头阿公讲故事给你们听。”一边又朝山坡上拾柴的几个叫唤:“小心,别摔倒罗!”那铜钟似的声音在山野上回荡。
八月里的一天,一位路过的中年妇女大概被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换下来一条沾有便屎的内裤,神色慌张地跑到溪边洗了一会儿,然后偷偷地塞进凉亭旁边的稻草垛里,预备返回时带回家。
这过程被我们几个瞧在眼里,觉得好笑:大人怎么也会尿裤子?其中一个挺鬼精灵的出了个坏点子,把内裤悄悄地藏到另一个稻草垛里去。那女的回来时,到处找不着,又不好意思问,只得站在那里发呆。见她这个样子,我们都很开心,几个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没想到这一切都被老道人看在眼里。问明了情况后,狠狠地训斥了我们一顿。只见他浓眉紧蹙,下巴的胡须在发抖。我们吓死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在他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我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直到那妇女走远了,他的脸色才稍有了一点缓和。他说,“你们,人还才这么点大,已经做出这种事了,长大以后可怎么了得!”说着,他又指了指亭子上的一副对联说,“看看,这是造亭子的时候,前人写下的。你看:劳心也劳力,同舟共济;为公亦为私,共行相携。什么意思,你们懂吗?出门十里,比不得家里。出门人已经辛苦,何况她肚子难受,怎么好这样奚落损人呢!”
老道人的这一番话,我们听了,觉得很新奇。虽然我们当时并不尽然懂,但是觉得他说得对。后来,每当我们聚在一起,还常常回忆起当年老人教诲的场景。
在外婆家度过快活的两个多月暑假后,我要上五年级了,高小班要在乡政府那边读,跟舅舅家很远。离开舅舅家那天早晨,我经过凉亭,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小伙伴们也聚集在凉亭的回廊边上,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不经意朝老道人的小屋张了一眼,他正提着一壶茶水从屋里出来。
看到我,脚步停了下来,问:“穿这么漂亮,上哪儿去啊?”外婆告诉他我要上高年级小学了。
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嗯,还真有个秀才样子!好,有出息,往后可要多多来看看外婆哟!”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事,说“等等……”放下水壶,返身从小屋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递给我:“这本《千家诗》,你拿去好好读,将来对你很有好处的!”
看着他的笑容,我接过书,连忙点点头。忽然觉得老道人好亲切!在心里说,是要多来看看外婆,还要来凉亭,看看你老人家呢!
两年后,我随父母住进了城里,此后好些年没回故乡。直到外婆去世那年,我才又回故乡一趟。那天晚上,办完外婆的丧事后,我躲开众乡亲,独自徘徊在凉亭间。
静谧的山野上空,倒挂着一弯冷月,四周静悄悄地,只有稀疏的星星朝着进入梦乡的村落张望。几只蟋蟀在凉亭边上的石坎下落寞地叫着,在一屡屡过山风的飘忽中,那叫声好不凄凉!
忽然,小屋里传出一阵阵咳嗽声,我不知道老道人是否还醒着。我想进去,又不忍心打扰他。正欲转身,只见他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了,佝偻着身子,披一件单挂外套,手里提着煤油灯,问“谁啊!”然后凑近细细地辨认了好一会,才开口说,“哦,是小表哥啊!进来坐坐吧!”语气已经明显没有从前那么清亮了。
昏暗的灯光下,小屋里面的摆设还是老一套:那张低矮的木板床紧贴着砖墙,草席下面依然是稻杆。上面一条被子,被子外套还是那条印着道教鼎字标记花样的蓝夹缬土布。就连油灯摆放的位置都几乎没有变动!只是眼前这个老人,多年不见,苍老多了,那束扎在头顶的髪绺几乎全白了!
我拿出一包大枣,递给他,在当时,大枣是很流行的礼品。他客气地推辞了一下,然后收下了。
“听说城里的学生大炮轰市委,是真的吗!”他疑惑地问我。
“不是的,”我回答道,“那是大字报贴到市委院子的墙上,人家说得夸张。不是真的用大炮轰。”
他听了连连点头:“哦,不是那样!那就好,那就好!”
过一会儿,又问:“那红卫兵造反又是怎么回事呢?晚清时期也有听说造反的。现在又造哪个反呢?不都是***毛主席的天下么,好好的,还造反!”
“是在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我把不久前在学校里学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
“哦哦,这样啊!”他似乎听懂了,又有点不明白,陷入了沉思。
油灯的火苗像一粒黄豆,在灯台上晃动,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沉默了一会儿后,见我不说话,他又开口了:“前阵子有几个路过的年轻人也说造反,凶巴巴地要把亭子上那副对子刮去。还说要把凉亭拆掉,说这是旧社会封建的东西,统统要砸烂!后来,村里好多人赶来,在几个长辈阻止下,才没动手,对联也没刮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唉,凉亭可是给众人歇脚的,又犯了那一条呢?”
我见他神情抑郁,自言自语,而我自个儿心里也七上八下没个底儿,无法解释清楚,也不好多说。原先有一肚子要对他倾诉的那些个旧事新闻,甚至还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把他给的那本《千家诗》背得滚瓜烂熟——许多的话题趣事,此时统统都噎回肚里了。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怏怏地告辞了。此后,我再没有回故乡,也再没见着老道人。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
有一天,故乡来了一个客人,兴奋地谈起改革开放后,乡村富起来的情形。客人告诉我,山区新建了公路,家乡的凉亭修葺一新,并做为进出山的一个公交站点……
寥寥数语,又勾起我无限的乡思。自然而然我问起老道人的事来。从来客的口中,我才得知,老人早已经去世了!不是死在凉亭,也不是死在哪一座道观,而是死在半路上。
原来,当年那场大破“四旧”的风暴越刮越猛,凉亭也被当做“封建旧残余”没能幸免于最终被“横扫”的命运。老道人性格倔强,当串联的红卫兵要把柱子上的对联刮掉时,死活不肯,被当做宣扬腐朽文化顽固分子打了一顿。还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不应当由村里人“养他”,而且跟美丽婶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众多的罪名下,老人被赶出了凉亭,赶出了山村。他本无子女,无依无靠,只得流落四乡。在那个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的年代,谁也不敢收留他,又年迈体弱,经不得颠簸,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山坳里。
孤独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静悄悄的!
“多好一个老人啊!辛辛苦苦为过路行人烧了一辈子的长茶,最后竟连个好死处都没有!”我失声叫了出来,脑海里浮现出一慕慕往事:那俯身为我去痧的姿态;那给我解释对联的神情;那手拉风箱生火的身影……此刻是多么地清晰!
斯人已逝,功德尚存!
“现在可好了!那里不仅成了车站点,凉亭旁还开了个杂货店,进山出山买点东西也方便多了……”
来客的话把我的思绪从童年拉了回来。可我还是惦记着烧长茶的事儿。我有点担心,村里的人自顾赚钱了,那烧茶的事儿不知会不会有人去接手?
我喜欢闻那清风飘逸的茶香,喜欢听那山谷回音中的陈年老话,喜欢回味着那时常在心湖流动的款款恋曲……
这一切,我忘不了!
“那、那茶水还有人烧吗?”我迫不及待地打听着。
来客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怎么会没人烧呢?什么规矩都改了,就这条没改!还记得那个美丽婶不?”
我突然明白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庆幸。不仅庆幸那古老的凉亭没有跟着老道人一起被埋没,还庆幸我们骨子里的那份传统美德一直在传承下来!
凉亭,恰似我们人生之路的一个歇脚处。人生这条路其实并不好走,不管有多长,是一定需要有地方歇息的,感到疲惫了,不妨稍停片刻,小憩一会,或回望,或思考,或者补点能量,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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