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喇都 2
县丞的惊诧是有原因的:白氏原来叫拜丝麦,娘家在洛河,婆家在渭河,都是大户。都有贤名。陕西回民起事时,起事的回众一直邀他参与,只差硬绑裹胁带走了。他不但不参与而且还反对并警告起事回民:“尔等以乱可作耶,大军至尔等恐无噍类矣!”意思是你们不要作乱不敢造反,到时朝廷大军一到肯定没好果子吃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后来他悄悄地隐居到了乡下——
起事的回众后来杀到他隐居的庄子,他不忍心看到庄子里的汉人遭屠杀,出来挺身劝阻,被铁枪穿身。房子被焚烧成白地,一家三十余口也遭戕害惨死。他临死时大声告诫从后门院跑上山的白氏等女眷:“吾子孙有逃出者,速入汉教,背吾言者,非吾子孙也。。。。”他的声音凄绝:绕过了山梁穿透了黑夜。白氏至今都觉得他音容宛在,那临终时声音永远都不能从心头抹去。除非她死了。
县丞脸上又亲切了许多。问起了白氏祖籍、教口、婆家娘家的一些情况。白氏在旁低眼低眉的小心应答。国义用袖子扫了一下院子里没有碌碡的大碾盘;“大人站累了,坐下歇会。”
县丞手在被秋阳晒照过的热碾盘上揣摩了几下,站直了身子,扇子“夸”的一合又“夸”的甩开:“吾地虽物贫地瘠但民风淳朴,县治有方,新制乡村禁约五项还是要务必守的。
一禁酗酒打架,窝娼诱赌,犯者罚银五两。
二禁砍伐树木,盗割苜蓿,犯者罚银五两。
三禁放羊害人,并及牛马,犯者罚银三两。
四禁偷秋麦粮,不论男妇,犯者罚银五两。
五禁偷摘果木,不论长幼,犯者罚银三两。
共五项,拿获者,举报人三七分罚金。”
——光绪初年,一两银子值一千铜文,一两金子值十两银子。长工如管吃管住,一年收入三四两银子;普通自耕农,一年务农收入约二十两银子;普通佃农,一年务农收入约十两银子。
县丞宣读的《乡约村规》在当时的地方治理中算是重病下猛药了,穷汉家犯反正要你倾家荡产。但此时的海喇都哪个家里地里山里有果木可摘,不毛之地连树都少见。
正说着那衙差脸红赤赤地赶着一头驮着一石荞麦、一袋糜子一对驮桶的麻驴上来了。驴嘴里还吭哧吭哧的喷着热气。
衙差早已从驴驮上把犁铧、磨耙、三腿耧斗、锄锨、两石荞麦两袋糜面等零零散散堆了半院。黄县丞踱步到几个衙差跟前再叫把良民牌子挂上。一个衙差从身上拿出了个粗糙的杨木橛,“咚咚”的向窑门和窗子的中间钉。窑洞内弥漫起的一团团土雾一串一串灰溜溜直往土炕上锅台上撒。
白氏急了:“官头,停下我们个人挂。”
黄县丞又给里长叮咛,叫再给这家打一口旱窖,把后岔的李掌拒请来,用上红麻油。
里长姓赵,东南鸭儿嘴赵家庄的。他嗯嗯的清了清嗓子:“山台阳洼上二十亩山地墒好,撂直了几年,你们家种去。适合种荞麦,这几天就能种。后山阴洼上五亩地湿些种些秋草喂牲口;荞麦籽种是县衙给你们的贷种,秋粮收了归还籽种,利息按种子的十抽一。别把粮种喂了嘴咧,县府追查下来麻达大咧,会蹲班房的;你们来的人县老爷按人头分给一头驴,一石赈粮。今儿个二老爷发了善念,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都多得了一头驮,还有箍着铁圈带盖的水桶,一口上好的旱窖呀!只个山上没有红胶泥水窖连鬼都不上来,媳妇都没人给,你们祖上积了多大的福。”
里长的口气显得稀气、羡慕、嫉妒,好像怎么不是给他的。
赵里长说了他的安顿又表达了他的心境又拍了县丞的马屁。
但白氏听他说“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多得了一头驮”的话,心里更确定了赵里长目不识丁,脑子好转但说话随口连毛子。
——左宗棠为收复新疆和李鸿章有塞防海防之争,所幸当时的慈禧这个老女人不糊涂——两防并重,决定执行左宗棠西部安定,中国就安定一半的庭议。六十四岁的左宗棠抬着棺材出征。为了平息新疆叛乱,他必须要安定西北,所以他攻克一地,收复一地,就把牛种、朝廷赈粮交给了安置的百姓,让后方稳定。
里长说的荞麦贷种实际是地方上官吏欺上瞒下沆瀣一气的搜刮。农具白发粮种白给,根本不存在粮种连本带利息的偿还。
何家义和白氏从金吉堡被遣迁置时家置登记里有一匹马:四肢修长棕色毛的。它和家义的犁耙耧耒耜等一些种地的农具随迁徙的人流南下时,在关马湖棕马被官军撇了一把铜钱低价征缴。他相当于一匹马换了两头驴。
几个人下山了,县丞头上褪了色的红缨顶戴一颤一抖的风中像几根黄蒿摇着头。几个黑影影越来越渺小,最后不见了。但还能传来赵里长远处飘来“不来把种子吃完了”唱不像唱喊不像喊的调门儿。
“明儿起脸上再别抹锅灰了,我‘何家义’看着心里不美气。”家义提着铁圈驮桶上下打量着。又说,“何家义,改得好,连名带姓全没了,这下又出教了。”摇了摇头从窑旮旯里取了块毡垫拉驴驮水去了。
何白氏在他身后一笑:“今儿后你叫我‘丝麦’吧!一天再不咧‘哎哎哎’的咧。”
窑顶上驴默默地啃着草,时不时还抬嘴打个响鼻。一棵粗壮不太高的杜梨子树插在半窑的崖面子上像是拍着黄绿的手掌,风一过来发出沙沙地摩梭声响。它露出褐红色的根紧紧抓住畔顶上的黄土好像不许它掉下来。立在窑头上的几丛刺蓬落下一只灰麻雀,它仰脖脆鸣了几声,叫来了另外几只。它们在蓬草间觅食、嬉戏。
窑垴上土瓦箍的半截烟囱里一股烟升起:黑的,黄的,白的,青的;从一股股变成一缕缕,袅袅青烟直穿天域。山有声了,塬有色了。——整个垴儿沟仿佛因他们俩的到来在干涩中慢慢一丝一丝的复活了。
东边崖面上是两孔黄土主窑,南北边各两孔偏窖,不过窑不太大,有一个只是掏了个洞:是装柴草圈牲口堆农具杂什的。这家原来的主人应该是个殷实或中等家户。哪里去了?何家义从它塌陷的水窖,崖面黑色的青苔,还有被蒿草挤倒的羊栅子,被狗牙齿封闭了的窑口,他知道年代久远了。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如何离开?命运如何?但他感念他好心的原主,心里祈福他们活着,祈福他们在乱世中人丁兴旺,一切平安。
第二天一早,后沟岔窖匠李掌柜来了,带了两个徒弟三个帮工几头驴驮。除了李掌柜,几个人黑,廋,脏,神情猥琐,差不多都衣衫褴褛,且辫子脏细,毛干色枯蒿把子一般。
——这是当时大西北海喇都穷人特有的表征,也是大清帝国农民的普遍形象。当然除了部分回族穷人,因为回族教民不能抽烟:包括旱烟、水烟、大烟等。不抽烟使回民们戴着白帽的脸显得干净,精神。
丝麦烧开了一锅水,盆里端了些莜麦炒面。家义掰碎了几块庆阳老砖茶往一把铜茶壶里慢慢放。
李掌柜和那几伙计看得面面相觑。要知道庆阳老砖茶坚硬如石,连斧头一般都劈不开,俗称铁砣砣。“海家磨盘压馍馍,斧头劈开铁砣砣。”是海喇都人喝罐罐茶的两宝。
几个伙计看了主家手上这功劲,再和何家义刀子般时眼神一碰,心里就一阵激凌:他们再也不敢对脸上没搽锅底灰,长像有异域风情的外来户女人挤眉弄眼了;黄牙歪嘴里说哼的骚曲酸词也不见了。
李掌柜在畔院上转了几圈,指着大徒弟让在靠南窑的场地前开挖。大徒弟用脚画了个圈,刚扬起厥头:家义说南边有湿气土软容易塌散,能换一个地方打吗?李掌柜嘴里推托说撇了几十年的干窑地,其他地方都一样。见不好商量,何白氏把家义拉进窑。一会儿家义出来往李掌柜怀里塞了几个铜元。李掌柜倒也痛快,直接叫几个伙计把打窖的家当搬进北面偏窑。
——李掌柜存了点尖心:想的是院子里好倒土,活快、省工。但窖用起来窖口容易受脏、不干净,冬里装取水人受罪;牲口也容易把窖口塌坏。
家义那里有不知道他心思的,何白氏几个铜钱就使李掌柜爽快地改了主意。
李掌柜带的人也是干活的好手:偏窑里挖土,取土,倒土;不一会一个像圆坛子一样上下口小中间肚子大的圆形坑挖好了;窖壁上打好了圆孔准备填泥;从胶泥湾挖来的上好红砂土倒进了水里泡好也准备和泥。
几个满身湿黄土的人从坑底被吊上来缓着喝茶吃馍了,准备吃好喝好再接着干。
这时沟底里响起了一阵唢呐声:扬扬抑抑,忽高忽低。像是越来越近了。
一个伙计伸长脖子站在场畔上:“不得了,县太爷来了,坐着红呢轿子。”他在县城做活时见过,海喇都县城就两顶红轿子,另一座是丁大善人的。这座轿子前面有衙役,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是王县台的。
李掌柜赶紧把牲口赶上崖背腾地,几个伙计忙着收拾院子。
何白氏正准备给几个伙计倒茶端馍,慌地放下碗又要进窑去抹锅灰。家义揶揄地说:“不用了,进窑去。你把好事办哈了。”
赵里长满头的汗,瓜皮帽湿漉漉的冒着热气。青锻鞋子沾满了黄土见不到原来的样子。黄土漂到大腿根上土漆漆的,把个黑灯笼裤穿成了个大黄马裤。油光光的大辫子上半截灰下半截黄。他脸上使劲地笑着,笑得个眼睛越小了。
王县台下了轿:啃地咳嗽了一声,摸了两撇八字胡;折扇打开扇了几扇。赵里长把何家义和何白氏早已拽到王县台面前:“回县台太爷,这就是出教的何白氏和他男人。”里正今儿一高兴竟忘了何家义的名字了。
王知县补服上的鹌鹑明晃晃地亮。对何白氏俩人点了点头:“吾乡吾民,吾乡吾土!”像是感慨。转脸对赵里长说:“赵里正,还不抬来挂上。”
赵里长跑出去向呆在坡洼上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见几个人走动的慢,他不敢高声喊怕惊动窑畔上的县老爷,又多跑了几十米和几个衙差一起上来。
一个红布扎花,一米长二尺宽黑底配红的大木牌匾抬进院里:上面阴刻四个字——易风盛清。字写得不燥不润,委婉含蓄,古朴雅拙。
把匾挂到主窑头上的几个衙差出了院子。又上来几个穿着鲜地的海喇都闻名远近的保甲长。他们上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何白氏,对她白肤、褐眼的样貌窃窃点点。
王知县对着众人说了些朝廷抚民事关风化以令模楷的些官话后,走到北窑攥了把不太湿的半干黄土拿到鼻子上闻了下又撇掉,黄土在地下还是个半个团儿。
“不干,土少,还得烤。胡麻油拿着吗?”王知县眼皮一抬盯着李掌柜说。
“有,有,还是大桶呢!老爷。”李掌柜跪下急忙说。
“赵里正,这个窖打成什么样看你的了,今天来的些人都看着你呢!”知县却对里长不轻不重的笑着说。
赵里长赶忙把李掌柜扯到院角紧紧的叮咛着什么。李掌柜点头哈腰时给大徒弟挤了个眼:大徒弟急匆匆下了山。
赵里长叫人又提进来一袋二麦面说是黄县丞给家义他们的。还说崖背上面杜梨子秋霜杀红了给他带些,他有处用。
王知县的红呢轿子一闪一闪的从崎岖的坡坬上消匿了。乡绅们走时大多谈论的是何白氏的样貌,说她那双光怪陆离的褐色深眼窝子深渊似的,一不小心就能把男人吸进去,男人们不敢轻易和她对视。
一干人走后,何白氏一阵糊涂一阵不解又一阵百感交触,不知道这唱得是那一出。幻梦一样觉得扰心。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示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预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哪达不对劲。
再看没门的土窑上那块巍然大观又气象大雅的匾牌:它悬于府宅门上则端庄文雅,挂在厅堂则蓬荜生辉,装点名胜则古色古香,描绘江山则江山增色。然而它却吊在干风瘪谷的寒窑上:崖面上是粘附的黑苔,上面是几蓬硬草的狗牙刺,左右是偏废的柴窑驴圈。
何白氏怔神的时候——
“野杜梨子木的,做饭剁肉当案板的好料。”一脸沉阴的何家义对丝麦说。
说罢到南窑从打着郝记标识的农具堆里取出了一墎铡刀,他麻利卸下铡刃不声不响地挂在窑框良民证牌的木楔子上:刃片明晃晃地怪瘆人。
何白氏不解地问他是撒个意思。家义说:“黑配白,木下有铁,镇邪的。”
“你讲究还多!”何白氏窝了他一眼转身进了窑做饭去了。
李掌柜那邦人又掏出来许多土,铲了出来堆在了院子上。水窖将近大了一倍。窖壁重新打眼填上红泥,在坑底薰烧了一阵干柴后,把大徒弟刚驮上来的红麻清油和着红胶泥用脚踩踏匀实后抹漫在窖壁。清油是做粘合剂的,漫在窖上窖底不渗水,还起澄清净化水里杂质的用处。
李掌柜从窖下上来用干草擦着手:“何家大,窖干上半个月再用。这是海喇都最好的窖,油多泥厚,能过杂细。水存上两三年都不干不坏,只清理窖底淤泥奏一直能用。”说罢坐下喝着茶,从他褡褡里拿出麻不溜溜的二麦面黑馍馍嚼着。
县太爷挂匾的事传遍了海喇都。风一样吹到固原、化平、平凉等移民安置地。家义家成功的成了朝廷的典范楷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些许移民为了多得一头驴,一袋吃食,一口红麻油水窖,或者一块匾顺势出了教。
——但他们多的却只得了几袋荞种、糜谷莜面,并没有打上一口上好的红胡麻油旱窖。
后洼的张焕才对这事不服,准备把王知县告到固原知州府呢。——正应了那句话:“先到咸阳为王者,后到咸阳保朝刚”,“后来的雀儿不香了。”
“名利双得”的家义不知道的还有盛传更远更离奇的事:说何白氏金发绿眼,甩奶阔臀。斜衣大襟包不住大**,**会跑出去抓人;眼睛扫人一下,人就挺直身子动弹不了定住了魂,脑后拍一巴掌才会清醒过来;会动得时候,裤裆都是湿漉漉地;何白氏是洋狐子转世。
瞧稀罕的乡民,无聊的登徒子,好色的浪棍:进山爬坬溜壕专门来看何白氏,借口是想看县太爷挂得那张高古的牌匾。
他们在高坡上远看垴尔沟有一个亮点点,中间看是一圈白砣砣,到了近处看是一柄背厚两指宽,刃薄一毫窄,寒杀气凛凛地铡刀;这还不算——楷模何家义的眼睛阴森无比、杀气腾腾比亮晃晃铡刃更毒鸷。
这些货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但这让荒僻的垴尔沟有了生气,沉寂的山壑有了人迹。
消停了一日后。何家义吃了晌午饭后驮了两回水,给驴割了些草。黑叫驴耳朵长而大他起了个名字叫大耳朵,灰驴肚子大吃得多叫草肚子。
他抚索着大耳朵的脖子叫它多吃点。又到南窑鼓捣了一会儿取了一副毡垫在它背上试腾了一下,不大不小刚和恰。
窑前正在填炕的何白氏见他的举动说:
“下山置当东西的话我也去。”
“领上你,我走不前去。名声还嫌不远!”
“去!我心里有数,该咋走我心里比你亮堂。”
“抹上锅底灰更亮堂!”
“呵!一天不说话,憋咧只一句,你走了我抹上就是。镢把在窑里我给你取去,拿好防身。”
“白思琴,拜丝麦,渭河木家村的,瞒的我倒挺严实的,只两天才知道!”
“你今儿过后必须喊我‘丝麦’,一家子了再不来生分。”何白氏抿嘴一笑岔开话去了南窑。
——烙尽了疲乏的是火热的土炕。土炕上是两个苦难心灵相撞相融的激情。半夜里何白氏点起锅台贴了些焦黄的糜面饼,炒了些莜麦炒面又给大耳朵和草肚子填了点草。
“锅台连炕,吃喝睡坐。”家义坐在炕上熬起了罐罐茶。炕席上的红泥土火炉子哔哔剥剥地燃着,窜出红红的火苗。
一撮茶,一笼火,一个黑瓦茶罐,一只泥陶茶盅。家义一口口的吧溜着熬得浓酽的油亮的黑茶,嚼着馍馍,显得沉静。
他听着丝麦给驴拌草“嘘、嘘”的声音又向黑夜中探头望着她的背影:他感觉有一股苦香人生的味道,就像他喝的黑酽酽的罐罐茶一样的味道。
——想着想着:他眼睛湿了。
一条蜿蜒的路向山外延伸,何家义骑着驴离开了垴尔沟只有他一户人的庄子。踪迹像他窑洞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细弱的烟——很快被黑暗和大山吞噬、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