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走西藏·最军人| 我心中的墨脱,忘不了的战友抹不去的思念

⊙余其文/文

翻过最后一页日历,今天是2015年元旦。看着欢度节日的人们,心中不免透过一丝悲凉,作为已过古稀之年的垂垂老者,又大了一岁。同时又感到无比兴奋,我与战友陈德琪相约,待到春暖花开的4月,我们将追寻52年前那个曾经的梦,走进喜马拉雅,重返墨脱。
墨脱,这块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土地,阔别多年,别来无恙?高高的多雄拉雪山还是那么喜怒无常令人爱恨交加吗?"老虎嘴"狰狞的牙齿,"喀秋莎"飞滚的落石,还是那么令人敬畏吗?青山簇拥的雅鲁藏布江还是那么奔腾豪放一泻千里吗?背崩、墨脱、荷扎、地东的水稻,还是那么花香两岸吗?"更邦拉"反击战中倒下的6位战友,还是与青山作伴与日月同辉吗?遥想当年,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1962年:进军墨脱
1962年5月,西藏军区林芝军分区158团,奉命进军墨脱。经过半年的训练,我们这批1961年入伍的城市兵,迅速从工人、学生华丽转身为合格的军人。
各连都紧张的做着进军的准备,老兵手把手的教我们打绑带,要达到不紧不松不垮的要求。各班在野外练习挖灶、煮饭、搭帐篷;撤销炊事班,充实到炮排扛炮弹;分发弹药,56式机枪800发,冲锋枪300发,步枪200发,手榴弹每人4枚。每个人都将墨脱用不上的皮大衣、棉衣帽、毛皮鞋等物资,打包写上姓名,存入留守处。

每人发大米10斤、盐巴5两、少许脱水菜作为未来10天的口粮。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军队早已停止猪肉、罐头、菜油及其他副食品的供应,即使进军墨脱的部队也不例外。
连队每天进行负重行军(每人负重60多斤,机枪70来斤),以增强体力。半夜经常搞紧急集合,拖出去拉练,急行军几公里。有几次,紧急集合的部队刚回来躺下,急促的哨音又突然响起,第二次紧急集合又开始了。
经过紧张的训练,部队的体力、战斗意志、战备思想都得到很大的提高,为进军做好了准备。

6月3日,谭二号(西藏军区2号首长谭冠三政委)亲临158团看望即将进军墨脱的部队。在德木喇嘛庙前的场地上,给大家进行了中印边境的紧张局势教育,鼓励大家发扬光荣的革命传统和吃苦耐劳精神,完成进军墨脱的光荣任务。
同时军区文工团还表演了精彩的小节目给部队送行,其中一个"山东快书"记忆尤其深刻。说的是一个连队的战士对炊事班伙食很有意见,天天白菜萝卜老一套没有变化,炊事班长不假思索表示坚决改正。"山东快书"演唱道:"炊事班长张志高,改善生活有绝招,早上大葱炒土豆,中午土豆炒大葱,晚上大葱土豆一起炒!"演员调侃的语言和夸张的动作以及俏皮的文字游戏,把战士们逗得哈哈大笑。
晚上放映了最新的电影《刘三姐》,据说连军区都还没有放映呢,大家唏嘘不已!

6月5日,158团一、二连200多人,从林芝县德木乡驻地出发,开始了进军墨脱的艰苦征程。部队在米林县水文站渡过雅鲁藏布江,经鲁霞、丹娘、派区(即现在的派镇),然后登上多雄拉山松林口附近宿营。
当天傍晚,我一连各班再次动员,纷纷向连里写了保证书、决心书,斗志昂扬,准备吃大苦、耐大劳,一定要在6月9日前到达"地东"。时间只有4天,这是平时一个星期的路程。
6日拂晓,一连为先导,开始向多雄拉山挺进,巍巍多雄拉,白雪皑皑,雄伟壮观!然而天空阴沉气温寒冷,齐胸的厚雪让人寸步难行。参加过1961年修路的老兵在前面轮流开道,付出巨大的体力,后续部队步步紧跟,逶迤前行。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山顶空气稀薄,累得全身乏力的我,刚想找个地方休息两分钟,"想死啦!"一个老兵骂道:"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你冻成冰棍!"我赶紧爬起来跟上队伍下山,大约两点多钟到达了拉格。
我们连队没有休息,没有中午饭可吃,也无干粮充饥,饿着肚子继续前进。
墨脱雨水充沛,不久进入原始森林,到处是高大茂密的大树和遍地的灌木丛、乱石堆和沼泽,蚊子遍地飞,部队仔细地寻找着往年门巴人走过的痕迹。翻巨石,过陡坎,淌过泥沼地,艰难向前,天快黑时到达了"汗密"。
此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班长命令一组搭帐篷(所谓帐篷就是一层兰布加上三根绳索);二组捡柴禾煮饭;三组砍树枝灌木丛垫铺位。我们躺在铺位上,外面下大雨,帐篷内下小雨,地面的雨水从背下流过,但疲惫不堪的人们哪顾得许多,几分钟后都呼呼入睡了。

7日,从汗密出发,部队仍然在怪石嶙峋的巨石间上下攀登,在沼泽的泥浆中前行。这时海拔越来越低,气温渐渐高起来,草丛中出现了蚂蟥,嗅着人的味道,一条条接踵而来。这种黑色的小动物以尾首相接的运动方式,快速的接近人体,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能黏附在人身上,吸你的血,直到变成圆滚滚的身躯才自然脱离人体。
第一次见到这个吸血鬼,十分害怕,叫人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然而害怕归害怕,该来的还是要来,许多同志也包括我,任你如何防范还是中了枪,流了血。

中午,部队前进到森林尽头,天空顿时明亮起来,前面是一片100多米宽的塌方带的地方。部队开始翻越工布拉山,工布拉高耸入云,山势陡峭,有的地方直上直下,依靠着一根树干,砍上缺口,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稍不注意,摔了下来不死即残。
沿途小路长期无人行走,遍布青苔,路滑难行,一旦失足就会掉下悬崖。人们只好四肢并用互相帮助,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山上还有一种绿色大蚂蟥,比低海拔的大一倍,异常凶狠,人被叮咬,流血不止,甚至肿胀发炎化脓,很难治愈。
下午大约5时,终于登上山顶。环望四周,还有点"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趁着天色未晚,部队继续前进,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一些,但也来不得半点马虎,同志们互相关照,提醒着脚下的危险,一步步向山下走去。8点钟左右,听到巨大的流水声,知道阿尼河到了,部队就地河边宿营,生火做饭,等待明天过河。

8日,阿尼河河宽20多米,水深流急,寒冷刺骨。河上无桥,要游水而过显然不可能,好在河上有一根往年老百姓架设的藤竹溜索。一连是先头部队,必须立即过河,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地东"。等待架桥是不现实的,只能从这根独溜索上爬过去。一连三排的同志认真捆扎和整理好背包、枪枝弹药、粮食等,一声令下,一个个像猴子一样从溜索上爬过去,虽然危险,可还算顺利。
过河后没有等待后续部队,迅速向"易工白"进发。"易工白"是进军以来,墨脱的第一个村庄,位于高高的易工白山顶上。由于敌情不明,我们必须尽快爬上山,抢在敌人之前占领它!战士们拼命往上爬,汗水湿透了衣服,累得直喘粗气。

连长刘继茂从后面赶来,看见我就问:"余其文,累不累?"我一边喘气一边回答:"还行。"其实真想倒在地上睡一觉。大约两个小时光景,我们登上"易工白"山顶。山顶地势较为平坦,视野广阔,远方村庄"约儿东"、"巴登则"尽收眼底。易工白就五、六户人家,散落在平缓地方。
部队没有休息,继续沿着山间小路向西行。后又转向东,直扑"约儿东",下午五时左右,占领"巴登则"。"巴登则"地处山顶上,几百米悬崖之下是奔腾的雅鲁藏布江。
啊!雅鲁藏布江,我们又见面了。四天前我们告别的时候,你犹如一位端庄温柔、正梳理着长发的少女,如今却变成暴跳如雷、不可驯服的吊睛白额"大虫",大自然的神奇真是无与伦比!

我们刚擦完武器,门巴老乡就给我们班送来一大把青菜,我们回赠了一把咸盐(盐巴在当地十分珍贵)。班长叫我把青菜拿去池塘洗干净,烧了一脸盆开水,把青菜煮进去,放点盐、辣椒,煮了一大锅饭。顷刻,全班把所有东西吃了个精光。回忆四五天来,每天早晚咸米汤泡大米饭,今晚有点像过年!
9日,我连全体官兵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一大早从"巴登则"出发,急速下山到达多雄河边,所幸河上的一座藤索桥还"健在"。微风吹拂、晃晃悠悠,敢从独溜索上爬过河的勇士,何惧这玩意儿,担心的则是藤索桥的承载能力。战士们逐个从桥上快速通过,立即向山上爬去,经过"马尼翁"(后来是墨脱县委和墨脱营部所在地),"巴登"、"波东"两村庄就在我们面前。从"波东"远远望去,大约三四公里外的山头上就是"地东",本次进军的终点。"地东"独立小山头下,是一片坡地和几间小屋,村庄大部掩映在绿荫之中,难见尊容。

奉上级指示,我一连三排在连长刘继茂、副指导员谢长清率领下,会同团里的作战参谋、卫生员、电台,以及身着蓝色制服斜挎驳壳枪的墨脱县委干部四十来人,继续顺江而下。战士们涉过小溪,冒着骄阳,挥汗如雨,快步登上山头,进入"地东"村。至此,158团进军墨脱的任务基本完成,时间是1962年6月9日下午3时。
从此,一连三排驻守"地东"最前沿,直到"反击战"结束。此后,由三连部分人员组建"地东民政检查站",简称"地东站",时至今日。

地东:前沿阵地
地东,是我军在中印边境墨脱方向的最前沿阵地。我一连三排就驻扎在这里,八班扼守临江山头,可控制全村及侦察前方和对岸敌情,九班驻守通往外界唯一小路的垭口左侧,可随时支援垭口岗哨出现的情况。我所在的七班与电台同住在一个外逃人家的房子里,离连部不远,随时接受调动,处置突发情况,同时协助电台摇机。
此时的中印边界形势异常紧张,贪得无厌的印度不但继续占领了中国藏南地区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还依仗着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支持,利用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喧嚣,和中国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不断在中印边境挑起纷争,制造事端,打死打伤我边防官兵,抢劫边民牛羊,甚至把据点建在我军背后,逼我后退。妄图以战争威胁中国,以挤牙膏的方式一步步侵吞我国领土,对于中国政府多次建议以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中印边界问题的主张,根本不予理睬,仍然我行我素,战争已不可避免。

部队初到地东,当务之急就是修建防御工事,挖战壕,警戒站岗,防止敌人的进攻。我们没有任何建筑材料,只能就地取材,从山下砍伐40公分树木,按尺寸断成节,扛回地东建地堡。每天体力消耗很大,粮食成了最大的问题。
墨脱是新区,部队本着不吃老百姓一粒粮食的政策,所需物资都从派区人背肩扛运过来,其困难之大,路途之远可以想像。时值雨季,河水暴涨,阿尼桥、藤索桥尤其是地东,每人每天5两粮食,一切战备工作照样进行。
班里每天派人挖野菜,诸如野荞子、野汗菜、竹叶菜等,用来煮稀饭;芭蕉头、野竹笋是干饭的好食材。首先去皮,开成片切成丁,用开水煮一下除去苦涩味,再加上大米焖干饭,往往是野菜多,大米少,就着盐水辣椒一起吃。尽管如此,依然不能吃饱。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大家体力下降,班长韩大友挖战壕时晕倒在地,苏醒过来大家劝他休息,他坚决不肯,继续挥锄工作。

时间长了,附近的野菜更难找了,人们发现一种植物,高2~30公分,绿叶衬托着淡红色小花,嫩气水灵。家住农村的老兵称这叫苦苦菜或苦菜花,可以吃,家乡灾荒年间经常吃它。
大家采了一些回去煮稀饭,结果全员腹泄,无一幸免。从此再也无人敢招惹这美丽的小花,真是"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
1962年"七·一",是党41岁生日,指导员张学义特地从连队赶来地东,看望大家,开会小结进军以来的工作,赞扬同志们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克服重重困难,不屈不挠,完成了进军墨脱的任务和地东战备任务,其艰苦的程度及所做成绩,每个人记个三等功都不过份。
指导员最后宣布:为庆祝"七·一"党的生日,今天每人发大米1斤,大家轰的一声笑起来。"笑"有两层含义:1.从来没有见过发一斤大米的庆祝会形式。2.终于可以吃顿不加野菜的饱饭了。

随着中印边界一触即发的形势,八月份,整个一连全部集中到地东。全连用三天时间平了一个操场和营房的地基,再用三天时间建起一排草房,解决了连队的住房问题。
部队开始实战准备,山坡上修建了地堡、交通壕;各处岗哨从单岗变双岗:战士以班为单位,练习射击和刺杀;每天不分白天晚上,随时紧急集合,要求以几秒、十几秒进入工事;连队配备一个医生两名卫生员,每人发放急救包,规定放在上衣左边口袋。
墨脱部队没有配备火箭筒、喷火器、无后座力炮等武器,每个班、排都成立了爆破组、火力组、支援组,进行用炸药包炸毁敌人地堡的战术技术训练。
在一次演练中,脑海突然闪出了当年董存瑞用双手托着炸药包,高喊"为了新中国"炸毁敌人碉堡的伟大形象。问题是一、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作战方式仍旧沿袭过去的老办法,所不同的英雄们用的是开山修路的硝铵炸药,现在是"TNT"而已。

战争终于爆发!1962年10月20日,忍无可忍的中国军队在中印边境部分地区进行了有限反击,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28日,中国主动停火,发出和平解决中印边界问题,包括在原控制线上各自后撤20公里的三项建议,尼赫鲁则要求恢复到1962年9月28日侵占中国大片领土的状况,并诬蔑中国的建议是"骗局",同时加紧战争动员,誓与中国大战一场。中央决定在1700公里的中印边境上,开展第二阶段全面反击战。

1962年:更邦拉战斗
我们连队接到参战命令后,各班排做好各项战斗准备,检查武器弹药,发放粮食(每人大米7斤),各班用面粉烙制干粮,每人一挎包,大约可吃4天。每班发猪肉罐头一筒,登记血型(写在领章背面)。
同时进行战斗动员,宣布部队行军纪律,大概有以下几点:1.战斗打响前,不准生火做饭,一律吃干粮。2.晚上行军注意安全,人人紧跟不得掉队,不准大声说话,摔下悬崖也不得大喊大叫,关上保险,防止枪走火。3.晚上行军,白天休息,休息时做好隐蔽,不准随意走动。4.发现出入境人员,坚决扣留,交上级处理。

1962年11月15日黄昏,我连从地东出发,二连随后,过"木邦"村,宿于"麦根"村庄下的一个山弯里。
16日晚,部队登麦根山。麦根地势很高,森林多,光线很差,晚上行军不时有人摔倒,花了两个小时才登上山顶。接着下山直达雅鲁藏布江边,再反身向上,到达"西让"村,我班隐蔽在庄稼地里。印军的据点"更邦拉"就在对面山上高高的山垭口,森林茂密,云遮雾障,什么也看不清。
17日晚,部队行进到更邦拉山脚下,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挡在面前。河水从高处流下,轰轰作响,涉水而过是不现实的。部队砍来几棵树,两棵树连在一起,立起来用绳子慢慢放到对岸,搭起一座简易木桥,全连随即渡过了河。过河后绕道更邦拉山脚左侧,向山上爬去。

更邦拉山势陡峭,森林密布,灌木丛生,没有道路,全靠挥刀砍路而行。到了半夜,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命令传来——就地休息。战士们冒雨坐在斜坡上,屁股和脚不断往下滑,就这样坚持到天明。
18日拂晓,我连悄悄向更邦拉攀登。中午,山势突然变得平缓,已到达山顶,上级命令放下背包,轻装前进,战斗即将打响。但是,我连在山上转悠了几个小时,始终没有发现敌人。随即派出两组侦察兵,远距离进行侦察,直到下午5时左右,终于发现了敌人据点。
印军在更邦拉山坡上分三层修建了十多个地堡,其中两个地堡的射孔朝向山上我连来袭的方向,其余的朝向山垭口,封锁唯一一条面向西让方向的小路。
阵地右边斜坡,砍倒的树木形成鹿砦。鹿砦下面埋着一根根削尖的青杠木树枝和竹签,使进攻者寸步难行。敌人的工事与有利的地形绝好配合,真的完美无缺,让人叹为观止。

若按常规战法从正面进攻,我军炮火打不着,部队展不开,此战毫无胜算。但在中国军队吃苦耐劳、灵活机动的战术面前,敌人的优势顿时变为"死穴"。
连长刘继茂以前三角的战术,二排在前,一排在左后,三排在右后悄悄接近敌人。一直摸到敌人铁丝网,敌哨兵才大吼一声报警。但为时已晚,我连各类火器暴风雨般倾泄在敌人阵地上。我军从山上压下来,印军稍作抵抗便土崩瓦解,拼命逃窜,阵地上躺着7~8具敌人尸体。个别敌人顺小路逃往"更仁"方向,其余的慌不择路,向悬崖下跳。
大约3~4天后,部队搜山,悬崖下横七竖八敌人尸体摆放在地上,有一堆三个敌人死在一起。有的睡在芭蕉叶上,有的背靠树木,有的靠岩石边死去,有十来个印军。

阵地上一个印军举手投降,两个印度兵持步枪躲在床下,被四排战士陈天林发现,翻译喊话叫他们投降,二人不予理会。四排长廖德银在床上弯下腰,用手枪开了几枪,将其拖出来,一个打中了手腕,一个击中了屁股,当了俘虏。第二天,在更仁又俘获一个。此次战斗历时20分钟,我连重伤一名,卫生员袁多才被炸伤,轻伤2人。
19日早上8时许,中尉军医陈国宁,返回昨晚进攻的路径,去寻找重伤员袁多才丢下的药箱,不幸踩响了地雷,致其腿部被炸断,随后另一名卫生员石忠茂欲救回重伤的陈医生,又踩中地雷。
158团是经过多年战争考验的老部队,是经过昌都黑河剿匪平叛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部队,而对于地雷则比较陌生,还认为是敌人打炮要进行反攻。接着又有4位同志为抢救战友触雷,这时才意识到已进入了地雷区。当天晚上6位同志都先后牺牲了。

按道理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伤员只要输血、手术、不发炎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现实是连队经过4天急行军,每天吃干粮,饮溪水,体力消耗很大,营养严重不足,何况还有战斗任务在等待他们去完成,根本无血可输,牺牲在所难免,战争就是战争。
上午11时,一连向"更仁"敌人据点进发。更邦拉到更仁从小路走大约有两三公里路程,半小时可到达。但部队从更邦拉高处顺着庄稼地,向下慢慢靠近,没有见一个敌人,显然敌人昨晚已经逃跑。经过搜索,只在一个屋子发现蜷缩着的一个印度兵,经翻译得知,驻守更仁的敌人,昨晚听到更邦拉的枪炮声,长官下命令撤退,他因疟疾发烧站立不稳,只能留下等死。
20日,二连奉命继续追击敌人,从更仁直下"西登""博纳",沿途山坡上地堡垒垒,易守难攻,地形对我极为不利。但在整个中印边界1700公里的战线上,印军遭到沉重打击,敌人已是惊弓之鸟,早已连夜逃跑。为阻止我军前进,印军炸断了博纳河上铁索桥,追击的部队涉水而过,继续前进。

21日,追击的部队到达"哥布",这时接到命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真遗憾,大约7~8公里外就可到达"都登"。都登是敌人这一线部队的大本营,从更邦拉山垭口上,就能看到敌人的飞机起降逃跑。要能一鼓作气打过去才过瘾!
停战后撤的命令下达后,按上级指示,烈士的遗体,要从麦克马洪线上的更邦拉运回“麦线”以北我军实际控制线内安葬。大约二十六、七日,烈士们从简单的埋葬地重新挖起来,再裹上一床缴获的麻毛毯,与抬杠捆扎妥当,一个班负责抬一个,把烈士们送回西让。
现场一片肃穆,我们心中就一个念头,"战友们,我们送你回家。"然而"回家"的路尤为艰难,更邦拉山势陡峭,只容一人上下的小路蜿蜒曲折,坡度在30~40度左右。由于坡度陡,烈士连同拾杠160多斤,都压在前面这个人肩上,前面另一个人要用双手分担这个重量,还必须把抬杠往后推,以减轻下坠的重力。
抬杠后面两个人也不轻松,其中一个人要承担烈士不太大的重量,还要双手抓住抬杠往后拖,另一个人要高抬双手,努力往后拖。遇到转弯处,抬杠被左边崖壁逼住,不能前进,大家只能用双手高举烈士向悬崖边靠,慢慢地转过去。就这样大家一步步、一寸寸艰难的移动着脚步,朝山下走去。大约两三个小时来到河边,大部分的同志肩头红肿甚至磨出了血。兄弟连队来了许多人,把烈士们迎接到西让。

四个月后(1963年3月),恰恰也在西让,中国红十字会向印度红十字会移交四名战俘的仪式在此举行。印度派一架小型直升机,顺雅鲁藏布江面而上到达西让,在完成签字等各种文件手续后,直升机来回三次把俘虏接走。当时我很慨叹,慨叹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
12月初,部队开始后撤,一连从更邦拉后撤路过西让,村东的坡地上,新垒的6座新坟一字排开,背靠巍峨青山,雅鲁藏布江在脚下流淌,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2000公里外就是可爱的故乡——四川。战友们整齐列队,向烈士敬礼,鸣枪致哀。
虽然墓前没有墓碑没有姓名,但我们会将英雄们的名字音容像貌,深深的铭刻在心里,永不磨灭。他们是:陈国宁,四川成都市人,中共党员,1951年入伍;中尉军医韩大友,一连七班班长,四川大足人,中共党员,1959年入伍;上士军衔周荣华,一连八班班长,四川威远县人,中共党员,1958年入伍;上士军衔石忠茂,一连卫生员,四川德阳人,1960年入伍;下士军衔吴良臣,一连一排战士,四川大足人,1960年入伍;下士军衔汤守清,一连一排战士,四川彭县人,1961年入伍,上等兵。

声东击西,横渡雅鲁藏布江
1962年6月,进军墨脱的部队抵达地东,雅鲁藏布江西岸全部被我控制。惊恐的敌人砍断了横跨大江的三座藤索桥,即江心桥、背崩桥和墨脱桥,加上中印边境情况紧急,东渡计划被暂时搁置,整个墨脱的半壁江山还有待解放。
停战后,部队奉命后撤,大约12月初返回地东。各班、排、连进行总结、休整,晚上还放映电影《洪湖赤卫队》等影片。伙食也大有好转,能见到些许罐头肉,大米饭尽可敞开吃,从此告别了进军以来野菜充饥的日子,凯旋归来的心情总是挺好的。
12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具体时间记不清),连里指示我班带上砍刀锯子之类工具,前往波东村江边砍树伐木,剔除桠枝,又从山坡上砍了部分竹子,运到河边,大家慢慢吞吞、嘻嘻哈哈、张张扬扬的折腾了四、五个小时。我心想:"这是干什么呀?扛柴禾到地东也太远了吧,建营房河边也不安全。"我悄悄问带队的领导,这是做什么用。领导生硬的回答:"叫你干啥就干啥,问那么多干吗?"我很生气,不再理他。

第二天拂晓,一连吃了早饭,从地东急行军到达"木邦村"江边。几个战士从一个隐蔽处抬出一艘充好气的橡皮舟,放在水边,舟的后面系着一根很长很长大姆指粗细的麻绳。这时,我突然明白,昨天河边砍树伐木的"愚蠢"行动,正是声东击西渡江计划的一部分。
一切准备就绪,连长命令我班第一船过江,团长鲁之东指示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过江,注意安全,过江后,立即占领'江心村',做好警戒,等后续部队到达后,向背崩村前进!"坡地上我连轻重机枪,迫击炮瞄准对岸,以掩护我班横渡。

雅鲁藏布江水流湍急,随时可听见江底巨石碰撞的咚咚声,拂晓的江面上薄雾依稀,对岸"江心村"若隐若现,神秘莫测。今天是凶是吉在此一搏。同志们提枪上船,抓起船浆拼命向对岸划去,橡皮舟牵引着麻绳在水中一起一伏,战士们的主要力量都消耗在克服凶猛江水的下冲力,100多米的江面,我们耗费15分钟时间才渡过去。
我班穿过密密的灌木丛,很快占领了江心村,向四周警戒。江心村仅五六户人家,家家关门闭户,悄无声息,整个村庄一片死寂。远处一只野鸟发出"呱呱"叫声,不知是欢迎我军的到来,还是哀叹敌人失败的悲鸣。
橡皮舟拉回对岸,接着第二船、三船纷纷过江。过江的部队急速行军,溯流而上,中午时分到达背崩。
背崩,这个在对岸多次眺望的、宽阔而平坦的大村庄,终于回到了我们手中。翌日,兄弟连队又向现在的墨脱县城进发。
此时此刻,158团进军墨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中国大陆最后一个县彻底解放了!

地东村的地东花
1962年6月上旬,158团进军墨脱的部队到达地东,一连三排奉命驻守此地。中旬的一天,班长令我与袁照东、刘怀代三个新兵到波东背运粮食。行走在村北的小路上,此时红日初升,天高气爽,凉风悠悠,惬意非常。
突然在不远处,出现两个门巴族姑娘,迎面向我们走来,两人背着背篓,打着赤脚。其中一个姑娘美若天人,大约十八、九岁,身高1.58米左右;穿着灰白色土布短衣长袖衫及过膝的中长裙,左手戴着竹手镯,腰下悬着一把小木梳;身材匀称,凹凸有致,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太阳光的亲吻又浸润了些许黝黑,一双妩媚的眼睛,盼顾有神,似乎在向你倾诉着什么。
当我们略略闪到一旁为她们让道,姑娘嘴唇微张,露出浅浅的微笑和淡淡的羞涩。瞬间,我们被震憾了!我们三个人均来自成都,认识不少乖巧伶俐、小鸟依人的小家碧玉,也见识过一些知书达理,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与世隔绝、崇山峻岭的小山村里,人们放火烧荒,张弓狩猎,几近原始的状况下,竟有出落得如此青春、美丽、健柔、淳朴的女子,顿感身处异乡不再孤独寂寞。

这时袁照东对我说,这姑娘简直就是一朵花,我不加思索的回答,真的是"地东之花"呀!对,"地东之花"!三人迅速形成共识,都庆幸今天运气好,有幸见到了墨脱最美的姑娘。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说巧真巧,我班与连部和电台在一起,住在村中心。6月底的一天,我提着铝锅去村东泉水塘打水。返回途中,远远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走近,啊!"地东之花",真的是她。
她背着竹筒也来打水,依然赤脚,土布衣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惊讶,与我擦肩而过。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再次见到心中的女神,真有高山仰止的感觉。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不知什么原因,"地东之花"的故事像一阵和煦的春风,迅速吹遍了墨脱的山山水水。

进军部队的干部战士都知晓,地东有个美丽的姑娘,名叫"地东之花"。后来,人们是否觉得"地东之花"的称谓有些迂腐或者拗口,索性简称"地东花"。
我见过两个战士相遇,一个问:"老战友,哪儿去?""看地东花去!"其实他背负着60斤重的物资,要爬山涉水到地东,他却回答得如此轻松愉快。"真善美"的力量是无穷的!
1963年初,"地东站"成立。从此,我随连队离开了地东。9年后的1971年7月,我奉命会同成都军区某部到墨脱执行任务,我们从西让返回木邦村。此时地东已整体搬迁到木邦,一座座独立小木屋整齐排列在平坦的土地上,小小的发电站正在建设中,看到地东老百姓的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我无比欣慰。
蓦然,"地东花"的倩影闪耀在脑海里,我努力追寻着多年前的记忆,美好与遗憾彼此交织,时至今日,仍然不知道"地东花"姓氏名谁,芳龄几何,家居何处,打听一个姑娘将为军队纪律所不容。

趁晚饭前片刻时间,期望着再一次"邂逅"伊人。我围绕整齐的小木屋村庄,信步转悠了两遭,除了几只小鸡在追逐啄食,只有落日余辉,袅袅炊烟。往事已十分遥远,您是严冬的一抹朝阳,盛夏的一缕清风,抚慰着我们心灵,伴我们度过了那个最艰难的年代。
50多年过去了,岁月无情,不知"地东花"身在何处,是否健在,幸福安好?无论你现在是开豪车,住别墅,颐养天年的贵妇,还是步履蹒跚、弯腰佝背,仍在地里拾掇的老妪。在我心中,您依旧是那个土布、赤脚、身材修长、凹凸有致,有着妩媚多情的眼睛和浅浅微笑、淡淡羞涩的美丽少女。
永远的地东花!
2015年春节于成都

∥杨辉麟@读走西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