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清泉流

——《滚动的沙漠》系列散文之一

沙地一隅


我要说的沙漠在辽西北,地图上标记为科尔沁沙地。对于科尔沁大草原,大家并不陌生,这名字缘起于科尔沁蒙古,就是今天西辽河流域的通辽市周边广大地区。是清朝康熙大帝的祖母——庄妃的老家。但是,科尔沁沙地现在已不属于科尔沁草原,而是科尔沁草原的南缘地带,行政归属于辽宁省。

——那是我的老家。

清泉汇成的河流

我老家的小地名叫清泉村,因为那片土地上多泉水,所以被人们称为清泉村。清泉村不是一个村子,是九个自然屯落合在一起的行政区划。这九个自然屯落最远的相去有10几里路,但共同的特点是哪个自然屯落都拥有几处甚至是10几处几十处汩汩而溢的清泉水,且由这些清泉水汇成了两条小河,一曰东地河,二曰西地河。九个自然屯落都座落于东、西地河两岸,正应了那句老话:逐水而迁,傍水而居,面水而住。

东地河上

东西地河一直向东南方向流淌,流淌大约60多里路的时候,两条河终于相遇相拥,汇成一条河了,改名叫地河。地河再向东南走了10几里路,就是清代的柳条边了。

柳条边,是清政府于17世纪后半期在东北兴建的堤防壕沟,因为是用土堆成的宽、高各三尺的土堤上植柳条,所以称之为柳条边,又名盛京边墙。柳条边分为东、西、北三段,清初崇德三年,即1638年,为保护清王朝的“龙兴重地” ,皇太极下令修缮了凤凰城到碱厂的一段边墙,是为东段柳条边。清入关后的顺治五年,即1648年,为划分蒙古游牧区和农耕区界限,开始修筑西段柳条边,这段边墙西起山海关,东北至辽宁省开原市之威远堡边门,边外为蒙古牧民的游牧区,边内为盛京辖区。

清代柳条边图

关于柳条边 ,清人杨宾写有《柳边纪略》一书,它是中国历史上继南宋洪皓的《松漠纪闻》之后,又一部全面叙写东北的专著。

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写有《柳条边》一诗:

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

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

龙荒虎落两依然,护得当时饮马泉。

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

我的老家就座落在柳条边西段彰武台门外东地河岸畔,历史上曾属于非农耕区,那个自然屯落叫八堆子:河东称东八堆子,河西叫西八堆子。纳兰性德诗中“护得当时饮马泉”一句中的饮马泉,在我老家河湾子里比比皆是。泉水叮咚,那是形容山里的山泉水。我们沙漠里的泉水并不叮咚作响,它们是从沙漠里淌出来的血,悄无声息。地河河谷很宽,两岸都是隆起来的沙丘,我们老家的人们都管沙丘叫沙坨子。泉眼大多都在河谷两侧的坨子根儿底下汩汩而出。泉水冬暖夏凉,燥热的夏天,俯身喝一口冰凉的泉水,甜甜的沁人心脾。但外地人却说有股草根子味儿。确实,对于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来说,拔一棵河湾子里的蒲草,那白白的根子就会散发出跟泉水一样的甜味儿,我们习惯了这种甜,只是外人无福消受而已。而在冰冻三尺的冬天,河湾子里,什么地方冒热气,什么地方就是泉眼。泉水在地下是恒温的12度,涌出来,碰上零下30度的天气,当然要冒热气了,这个时候喝一口,水是有温度的,那种甜就变成了爽心爽肺的甘冽了。

纳兰性德故居(门络图片,侵删)

“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这是纳兰性德诗的最后两句,他告诉我们,春风不但吹到柳条边,而且,在相当的一段岁月里,已经是我老家的一大祸患了。有了春风鼓荡,才有的沙漠滚动。滚动的沙漠,往往逼人告别故园,甚至是背井离乡。

雪漫沙地

一夜大雪,埋了家门而无法出屋,我小时候碰上过;但是,一夜之间家门给流沙淹没,我只听说过。

我刚记事儿的上世纪60年代末,一夜大风过后,我起来出门玩耍,一眼望见了河西新隆起的一高大的白沙坨子,吓了一大跳……由于我家在屯子的最西头,毗邻地河,所以看得仔细。昨儿晚上,那白沙坨子还在大西南很远的地方兀立着,想不到仅隔一夜,怒吼的西南风就把它吹到了我家对过的河西来了。若不是有涓涓流淌的地河阻挡了它的脚步,那白沙坨子说不准就滚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来了,埋了我家低矮的黑土房子也不一定。

西南风卷起沙尘

我妈曾跟我说过,河西的西八堆子,就是在我出生之前的某一年春天,因为滚动的流沙围困了半个屯子,全屯才被迫搬迁到河东我们东八堆子后街来的,由此,西八堆子变成了后八堆子,我们东八堆子呢,就成了前八堆子。

很显然,八堆子一名的由来,就是对滚动的沙漠最形象的注释。八,当然不是确定的数,而是形容多的意思。我们的西坨子、南坨子、东坨子、北坨子,都坨子连着坨子,可不止八个。有人不禁要问了,这些高耸的坨子,都是哪来的呢?我的答案是,有坨子的地方,就会有大坑。比如西坨子的西南,就有个大坑,大坑南北长1000多米,东西宽500多米,所有形成西坨子的流沙,都出自这个大坑。我妈说,早先年,河西还是一大片水草丰美的大草甸子,一眼望不到头。有个老孟头养了一帮羊,年年在河西放牧,几年下来,羊群就由小帮繁殖成了大帮。有年冬天,一冬没怎么下雪,他们家前有一片荞麦地,荞麦是矮棵植物,茬儿弱小,不抓土,又给一群羊啃噬了一冬,就把这片荞麦地蹬吃得溜光,沙性土地就**出来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蹬吃得冒气了。来年春天,西南风一起,一个几千平米的大坑就被吹了出来,大坑的东北,就堆积成了一大片岗尖岗尖的白沙坨子。这片白沙坨子在我们屯子的河西沿儿,便被人们称为西坨子了。

沙丘(老家叫坨子)

西坨子因遇地河而停止滚动,在西岸形成了陡拔的斜坡,由于缺少腐植质,好多坨子寸草不生,被人们称为白沙坨子。白沙坨子上的沙子,比海滩上的沙子要晶莹剔透得多,也细腻得多,学名叫硅砂,据说是烧制玻璃的原材料。这说法对与不对,没人去考证。在我老家的人们眼里,这种被叫做白眼沙的沙土可有着几种奇妙的用途。

土豆叫马铃薯,地瓜叫红薯,这两种薯都不是直接点种子种的植物。土豆是剜芽儿栽种,地瓜没有芽儿,要先培植地瓜秧儿,然后载秧儿。东北都是火炕,早春,屋外还春寒料峭呢,就该赶节气席地瓜秧儿了。先把白沙土倒在火炕上,用木板围一圈,埋上地瓜,浇足水,十数天的工夫,地瓜秧儿就茂密半炕,秧儿长到三寸大小的时侯,就可以薅下来往大地上移栽了。移栽时要先刨好小垵,浇满水,然后手执地瓜秧儿按垵摁进地瓜秧儿。地瓜喜沙性土壤,一棵地瓜秧可接五六个地瓜,个头大,且甜,又高产,在困难岁月,是可以替代粮食来充饥的。老家有句顺口溜:地瓜一根棍,吃了饱一会儿,拉屎拉得多,干活没有劲儿。这是饥馑年代人们自嘲的一套嗑。时过境迁,今天,地瓜在老家都被人们当细粮来吃了。

红薯(地瓜)

白眼沙也是崩苞米花的好助手,想炒苞米花,先弄一盆白眼沙填进大锅里,然后把泡好的苞米粒儿埋进热沙子里,继续烧柴加热,听见有个别的苞米粒从沙土里蹦出来的声音,就撤火,用小铲子豁开白眼沙,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再翻炒一小会儿,苞米花就出锅了,拿箩筛去沙土,苞米花就可以吃了。那开花的,绵软适口;而没开花的,又脆又香。有条件的人家,再趁热掸点儿白糖水,就更好吃了。这是我小时候过年或是平常日子里家里来客人时才能吃到的最美的零食。

沙地造林

我们那儿的沙漠有个特点,表层土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腐植质,不是很厚,若不是过度开垦或者放牧,是不会出现流动的沙丘的;这层薄薄的腐植质下面,则是含水的细沙子,大约在往下四、五米深处,有层黑土隔层,隔层厚度在半米到一米之间,再往下,则是深水层,叫地下水,金贵;上面,含水的多寡,要受当年降水的多寡影响,这层水叫地表水,赶上旱年头,植被一稀疏,春天的西南风又大,好土被风一抽走,底下的沙土含水低,就会滚动起来。所以,所有大坑的坑底儿,都是被风刮到了那层黑土隔层。于是,每个大坑都是一片旱涝保收的好田地。我们屯子的东大坑最大,能有200多亩地,原来叫许生大坑,是一个名字叫许生的人种的田地,他们老许家就是因为这个东大坑,后来成了地主。西大坑比东大坑小了一些,是老杨家的田地,叫杨家大坑,他们家也因为这个大坑,后来过成了富裕中农。

凡发现坨子的地方都论片,在我的老家,只要有坨子出现,就是一片,而在这片坨子的西南角,肯定有一个大坑,大坑给西南风兜出黑土层,全是好地,如果开垦,既使不能富甲一方,也可成为小康之家。当然,如果过度开垦,就会变成穷乡僻壤。清代修筑柳条边,阻止边里的人们越边墙而来过度开垦草原,是很有道理的。

所以在后来的岁月里,治沙,也就成了我老家所要面临的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