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

秋阳满地,有谷晒之。

老家四面环山,五十余户人家或并排或对望着。清晨,阳光从山顶慢慢下移,再朝着村西头的几户人家延伸,茂密的树林由原先的墨绿逐渐变得透亮。一袋烟的功夫,整个村子已被阳光浸满,东家的院子西家的篱笆,都沐浴在这透明清爽的晨晖里,狗儿猫儿鸡儿徜徉其间,翻腾找乐,尽享这秋日的舒畅。

抬头望天,碧空如洗,凭经验,便知一天晴朗,又是一个晒谷的好日子。于是,正午未到,整个村子就忙活起来了。

各家院子里,卷着的晒席一个接一个伸展铺开,大小、形状不一,轻巧便捷,各尽其用。打开满当当的谷仓,再用竹箩筐一箩箩肩扛和手提移运而出,然后任由谷粒从筐里倾泻而下,粒粒饱满,颗颗丰实,不一会儿,地上已铺上一片片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男人们古铜色的皮肤和金黄色的谷粒浑然一体,衬托并显摆出整个村庄的收获与希望。这个时候,大家似乎忘掉了耕耘时节的早出晚归,忘记了旱涝不定的自然界压力。一张张厚实而黑黢黢的脸上挂着炫耀似的笑容,丰收的喜悦和激动,完完全全毫不遮掩地流露在外,就连那含在嘴里的老烟斗,冒出的烟圈也比平时更为浓烈。

寨子中间的小晒坝最是热闹。因为有一层薄薄的水泥地面,这里平时是开群众会和集中宴席的主要场所,也是孩子们嬉戏玩乐之地。晒谷季节,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大家对地面一番清扫过后,用不着晒席,直接将谷粒倾倒而下,这家十箩,那家十筐,一整个坝子几乎全被铺满。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每家都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区域,让晒谷因约定俗成而井然有序,这里也因此被叫做“晒坝”并延续至今。在阳光的照射下,稻谷很快便徐徐舒展开来,隐隐还传来“嚓嚓”之声,一股熟悉的味道随之而来——是稻谷和阳光融合一起才会有的味道,这味道让人瞬间又回到耕犁、插秧、收割等场景中。

一番忙碌过后,整个寨子除了菜园子,只要稍微平整的地块,几乎都铺上了一层稻谷,黄灿灿一片连着一片。此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大伙三三两两拢在一起,男的,随处一靠,坦胸露背,点燃烟斗,烟雾缭绕,毫无主题地随意摆谈起来,唾沫横飞,荤素搭配,雅俗不分,不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此起彼伏,图的就是这一份畅快。女的,或补衣纳鞋,或家长里短,寨子的那些陈年旧事,被她们一件件翻倒出来,然后添油加醋,有根有据地反复加工,不断演绎成新的版本,不管有心无心,反正是闲着没事,话已出口,大不了风一吹也就走了。

话题扯得再远,东南西北够了,最终还是回到“稻谷”这个主题上来。丰收,对整个寨子来说是如此,但具体到每户人家就有区别了。谷子就在眼前,一年的收成已经毫无保留地晾了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晒谷的同时也是在晒家底,是厚是薄一目了然一清二楚。谦虚的,说自己笨手笨脚,得此收成全仗老天的特殊照顾;爱显摆的,拍拍胸脯说自己是怎样的留心时节,起早贪黑,精心耕耘;细心的,总会走到别家的谷粒旁,捧起细看,反复琢磨,甚至还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有甚者,倒在谷旁就睡,一翻身,满身的谷粒,满脸的惬意。

阳光愈来愈强烈,若是细听,便有“吱吱”的声音传来,那是谷粒的又一次蜕变,是青黄色的谷壳在散尽最后的水分。这期间,少不了小鸡麻雀的光临,它们可不客气,就在主人的眼皮底下叽叽喳喳地一顿饱餐,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好不自在。也许它们压根就认为,粮食,一直就是属于万物生灵的,碰上饱食的机会可不能放过。对守谷的人们来说,疏忽大意是常有的事,比如说摆谈入迷、打了个盹、回屋子张罗其他事,或者说根本无需同这群小东西较真吧,很多时候就任其来去自如,尽情啄食。还好,谷粒看起来丝毫没有减少,只是日头渐渐偏西。

晒谷看似一份闲活,实则有诸多讲究。就说那满地的谷粒吧,如何把握好晾晒的时间,如何让其均匀适度地接收光热,都需要晒谷者的细细打理。即便是在唾沫横飞摆谈正酣中,大家也会留意晒谷场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为使谷粒既透气又均匀地受晒,每隔半个时辰,大家都会暂放其他闲事忙活起来:有的拿起谷耙弓着腰,一进一退反复多次地翻动谷粒,发出一连串“唰唰唰”的响声,一颗颗谷粒紧跟着翻滚跳跃,爽爽地透了个气;有的索性赤着脚,用脚板代替谷耙,脚掌紧贴地面,在谷粒中来回“滑行”,划出一道道清晰而曲直不一的线条,在翻动谷粒的同时,让有些温润的地面受热升温。远远望去,整个晒谷场块状分明,线条纵横交错,宛如一幅着色未干的大型油画。

晒谷,是农家人最为舒畅的一件事。老人们常说,在过去的艰苦日子里,每一粒谷都来之不易,那时候丰收难得,粮贵如金。以至于今天,对待每一粒稻谷,他们都倍加地怜爱和珍惜。晒谷场上,他们总会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捧抓一把在手里,端详、抚摸,然后露出知足的笑容。

当最后一袭光线离开晒谷场,收谷时间就到了。这时候,上山劳作的人们也回来了,小孩子们把牛儿赶进圈后,也加入到收谷的行列。一时间,晒谷场上全是忙碌的身影,大家分工明确却又紧密配合,扫谷的人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扫帚,确保颗粒成堆;装箩的人小心谨慎,尽量不让一粒谷溢落;健硕的男人把满满的箩筐扛回屋,又顺顺溜溜地倒回仓里。这些谷粒,过段时间就会成为白生生的米饭,滋养着一个个勤劳质朴的家庭。

谷已归仓,黄昏慢慢覆盖整个村落,晒谷场逐渐归于平静。不时有凉爽的风从田垄那边习习吹来,夹杂着一股熟悉而沁脾的稻茬味道。这味道飘到每一个家庭的饭桌上,融进那正冒着热气的一碗碗米饭里。有人乘兴喝起米酒唱起山歌,毫无保留地释放内心的舒畅。大家都说,照这风清气朗,明天肯定又是一个晒谷的好天气。

《故乡那条河》

立春过后,天气逐渐回暖。涟江岸边,不经意间多了些翠绿。从米丹桥到南门桥,再到永红桥这一河段两边,更是树竹翠密、鸟语啁啾。到了夜晚,人们坐在茶馆里,品茗、摆谈、观水,惬意至极。此时涟水的流响尤为动听,仿佛在讲述着这个城市的过往变迁。

站在东山顶上,穿城而过的涟江尽收眼底。清晨,涟水同人们一道醒来,江面薄雾濛濛,渔船若隐若现,这个城市就此拉开一天的生活序幕。临近傍晚,余晖下的涟江显得更为别致和丰富,岸边房屋,以及天上流云,无不清清晰晰倒映在江水里。从北往南,一座座桥在对望、互衬中各有风格,自成景观。得水之灵动,得桥之骨力,再加上万亩田畴,这座城市便有了浓浓的田园气息,让人觉得自然、亲近。

惠民桥一带最是热闹,茶饮者、垂钓者、散步者往来不断,广场舞、交谊舞各得其乐。桥头碑上的“千古涟江,潺潺湲湲,碧浪清波,南归珠江”之句,记述了涟江的历史脉络。每年端午节,人们从四处赶来,在惠民桥上反复游逛、祈福,俗称“游百病”——祈求江水护佑而驱除百病。人们还在沿河两岸自发聚集对唱山歌,往往这边刚落音那边又起调,一浪接着一浪,简直就是一场毋须编排的民族歌会。此外还有沿袭多年的龙舟赛事,随着一声令下,几只龙舟如箭出弦,穿过桥洞,在水花四溅中逆流而上,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在持续地涌动着。


米丹桥是一个典型的石拱三孔桥,桥之上游有丹水汇入,桥之往下有濛江汇入,沿岸松涛阵阵,河中洲岛相连,形成了三水交汇的曼妙景观。清代定番(惠水)文人夏文炳所撰《定番州志》载:“涟江,由上马小程南流合丹水至城东入牂牁江。”牂牁江即濛江。在惠水“古十二景”中,“三水滢亭”“琴山逸响”二景就在这一带。文人雅士们常于此唱和,留下了“风吹霜叶点红斑,坐卧烟波任往还;岂是乾坤能老我,且将心事对青山”的诗句。关于濛江——史载明崇祯十一年农历四月,徐霞客自青岩进入马铃寨的水车坝,即为濛江源头。作为涟江最大的支流,濛江在人们心里的位置几乎等同于涟江,“濛涟相汇”不仅仅是自然景观,更是深藏心底的根脉认同。

涟江全长近百公里,其有东、北二源。东源在龙里县龙山镇高沟村,是一个名为“龙滩”的大型水库,湖面碧波微漾,枝丫野草斜盖湖边,阵阵鸟语虫鸣,湖水主要集周边山上溪流而成,清凉、纯净。北源在花溪区党武镇上,是一个名为“葫芦井”的水塘,水从山脚石壁下层层溢出,出塘后进入沟渠,先后汇入思丫河和青岩河。据《明史·贵州地理志考释》载,党武一带当时为金筑司所管辖,《定番州志》亦有“涟江,自金筑斗篷山发源”之句。北源流来的青岩河同东源流来的老榜河在青岩镇的摆早村汇合,穿过悠悠节令,流进惠水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此后涟江一路往南,穿村寨,过田坝,绕山峦,经峡谷,在罗甸县双河口处同紫云县流来的格凸河汇合为蒙江,然后注入红水河。

涟江两岸,分布着一个个依山临水的布依村寨,大则几百户,小到十余户。在繁忙的农耕之余,人们遇节而聚,以歌传情。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个叫董朗大桥的地方,每逢布依传统节日“六月六”,十里八乡的人们挤满了桥面、河岸、空地和山梁,对歌的男女羞涩却热烈,歌声和水声和在一起,听着婉转、轻快。据记载,1981年的“六月六”当天,贵州省九个专州(市)上千名歌手集聚在此赛歌,集会群众达四万多人,可谓盛况空前。江面上,几只小渔船在忙着撒网收网——河里多为巴掌大小的白条鱼,打鱼人几个来回就可上岸售卖。江边的一户户人家,自然就成了亲戚朋友的留宿处,晚饭的屋子里,粽子冒着热气,酒碗一次次相碰,划拳毕了接着对歌,大家把节日过得热闹而畅快。而那木楼脚下的涟江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氛,它依旧有节奏地轻拍岸边,发出温柔的声响,像是那山歌的袅袅余音。

沿河而居的人们,生活的风情和习俗有着自身特色。就说“晒布”这件事——一般从农历三月起,赶上艳阳天,农家妇女们就会把织好的土布拿出来,在河里一番清洗后,一匹匹铺在草地或沙坝上进行晾晒,以此保持布匹的清洁和韧性,此时即便是百米之外,也能闻到一股醇厚的味道,这是土布所特有的。有时还能看到姑娘们用背篼把衣服背到河边,找个有石板的地方捶洗起来,她们三三两两哼唱着,也打闹着,正如贵州民歌《情姐下河洗衣裳》所唱:“清石上嘞哟,妹拿棒槌哎打衣裳,水溅郎身冰冰凉喂。”而姑娘们的父母亲,经常是一大早就挑着谷子往碾米房走去,江水从一条沟渠流进碾房,碾盘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转动,把饱满的谷子碾成了白生生的米粒。逢年过节,或哪家有大事喜事,碾米房总会摆满一担担的谷子,这时候的碾盘似乎转动得越来越慢,大家倒也不急,索性就坐在地上,一个个点燃烟斗,摆谈着那些与河水、农田、耕种有关的事。

涟江如一条绿色带子穿城而过,河水曲曲拐拐,轻轻缓缓,伴其两边的则是十万余亩平缓、狭长地带,历来被称为“涟江大坝”。在贵州,像这样的坝子并不多,所以算得上是独有的禀赋。有坝就有农田,有农田就有粮食和蔬菜,加之土地肥沃,沟渠纵横,历来稻菽飘香、收成丰饶。如果从城郊卧龙桥出发,沿着河岸行至好花红村辉岩桥一带,你会看到老渡口的遗迹,看到露出水面的碇步桥,看到翔集的白鹭,看到盛开的刺梨花。从坝子两边的山梁间,威远河、鱼梁河、冷水河、水源河等支流源源汇入,不断地增加涟江的体量,注入了另一番绿意和生动。


水流之处必有景,在涟江的舒缓轻盈里,流淌出浪漫的红石滩、逶迤的青河湾、险峻的天生桥,一处处景观自然天成,引人入胜。涟江流经的辉岩古寨,一直传唱着《好花红》这首布依歌谣,其曲调舒缓、深情、含蓄,不论男女妇孺,开口就能唱,走在古寨的巷道里,总能听到歌声在青砖、条石和木楼间缭绕。涟江之美,当然不止这些,沿江而行,多有令人动心处,观古桥荒草,望落水成瀑,赏百鸟群嬉,美得自然,美得深幽,美得质朴。

择水而居,依水而生。涟江,这条从故乡的原野上流淌而过的河流,让这片土地如此生生不息。它目送过太多远行的人,也张开怀抱迎接每一个归来的游子,不论身在何处,涟江,永远是心底最温暖的那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