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声响起,一溜青烟,那朵花成了崇明人童年的小美好

中秋节前一日开车回乡下,经过小镇白祠堂西首,蓦地听得“嘭”一声响,往外一看,公路边上,紧靠一堵围墙的地方,一对夫妇正在爆玉米花。一股爆米花的香味,突破车窗钻了进来。我吸了吸鼻子。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

爆玉米花也算是一项手艺活。过去,爆玉米花的人平时与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里劳动,到了九、十月份,农忙结束,新玉米上场,他们便挑着爆锅和风箱,走村串户,大声吆喝:“爆——杜米籽哩。”——崇明人称玉米籽为“杜米籽”。只要有人接了口,爆玉米花的人便在社场上,选个避风的地方,将家什安装好。慢慢地,人们拿着新上场的玉米和柴禾来了。柴禾一般为当年的玉米芯。

只要来了第一个人,后面一定跟着一大串人。

更多的是孩子。那时候孩子多,一家三个五个不稀奇的。爆玉米花的人一来,全生产队的孩子都涌到社场上来了,看他忙碌,相互之间摸爬滚打。参与打闹的,还有狗。狗像孩子一样闲得无聊,趁爆玉米花的人来了,正好有点娱乐生活。等第一锅爆米花出锅,“嘭”一声,大人小孩一哄而上,抢着吃。这个场景,现在想起,依然十分生动。爆玉米花的人一旦坐下,往往一干就是大半天。一个爆玉米花的临时工场,顷刻间成了集市,比过节还要热闹。

我大概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所有那个时候的孩子都老了,爆玉米花的声响却还像当年那么清脆。

第二天,中秋节,我再次回乡下。车到白祠堂西首,停下。车上带了母亲给了我还没吃完的玉米籽。

爆玉米花的夫妇六十开外。男的头戴一顶破了边沿的凉帽(即草帽),皱纹深,脸黑。没人来爆玉米花,男的朝南坐着,抽烟,对面的围墙正好挡风。拿着一个长满茶垢的深色杯子,坐在一个小矮凳上。女的在往马甲袋里装刚爆好的爆米花,然后将爆米花摆放在靠近马路边上的长条凳上。

我问:“多少钱一袋?”

女的回我:“五元。”

男的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看我,笑笑,说:“便宜的。”

我说:“不贵。”

我说我来爆玉米籽啊。他又看我,“啊,开着车专程来,稀奇。”

我说没啥稀奇,不是专门来的,路过。说着,从车上拿出玉米籽。他看看,放在手里捏捏,说这个玉米籽好,干燥,爆出来好吃。

我说:“这个有讲究?”

“有讲究。干燥的玉米好爆。潮湿的玉米要焦的。”

我在一张矮凳上坐下。

他好像很想与外人讲讲话。一边忙着,一边嘴不停地与我说开了。坐了二十来分钟,我大概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

他说他就住在附近,十六岁开始走村串户给人爆玉米花。他说他的锅好,壁厚,用了几十年了,还可再用几十年。壁厚的锅玉米不焦。他很为自己的爆锅骄傲。

我说:“啊,十六岁。老哥,哪年出生的?”

他说:“你看我现在几岁了?”

我估计他有六十开外了。我说:“五十多吧!”

他笑笑,“你说得让我开心。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人已说我五十岁了。现在,六十六了。六十六,烧火不发落。”他的意思我知道,上了一定年纪,灶膛里烧火也烧不畅了。”

我看看他,“是吗?你不老。”

六十六减去十六,五十年了。或许,他那时来过我们生产队的社场,我那时七八岁,混在孩子堆里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摇爆锅,拉风箱。想象中的他,应该是瘦而黑的,一定也戴个凉帽。常年的烟熏火燎,把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弄成了中年汉子。

“那时候一角钱一锅。”

“现在呢?”

“现在五元一锅。十几年前就是五元,现在还是五元。许多爆玉米花的已经涨价到七元了。我没涨。明年,对,可能明年要涨了。”他回过头来,抱歉似的朝我笑笑。

“应该的,什么东西都涨了。”我说,“从十六岁到现在,五十年了,没停过这行当?”

他说没停过。他说他没文化,还能干什么!这么多年,最远的地方,只到过上海。前几年想去外面走走,也赶个时髦,旅游。真要出去了,又下不了决心,猪啊,羊啊,鸡啊鸭啊,一大堆。“旅游又不是必罢不得的事。”

我笑笑,我说:“时间过得快啊!”我的意思是,时间过得快,有些事情得抓紧。

“唉,怎么活都是一辈子。”

正说着,爆米花熟了。他站起来,让爆锅转个身,对着麻袋的口,“嘭”一声,一溜青烟,爆米花争先恐后地冲进了麻袋,香味如一群调皮的孩子四处乱窜。

我看着他操作。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个十六岁的黑瘦少年忙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看着。一转眼,少年和孩子都快成老人了。怎么回事?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一到农闲,始终如一地挑着一副担子,戴着这顶破了边的凉帽,在就近的大小路上来回走动,“爆——杜米籽哩!”爆锅没摇几下,风箱没拉几下,还没来得及出远门,时间就过去了,老了。

我注意看他的凉帽,是麦秸秆编织的凉帽,我也戴过,新的时候是金黄色的,旧了,就变成了灰褐色,仿佛这正与他目前的脸的颜色相配。这是一顶最老式的凉帽,原先有“上海”两个字,用红色的颜料写的,现在已经认不出来,但依稀能够看得出一点痕迹。

我有点感慨。五十年,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少变化。楼高了,路宽了。他却以不变应万变,始终如一地爆他的玉米花。除了木制的手拉风箱换成了鼓风机,连锅都没换过。

我说:“干这个活,蛮辛苦的。”

他说:“没啥辛苦。闷在家里,还不如出来干活。你看,碰到你了,说说话,缘分。闷在家里,闷死人。碰到你,多好。”

他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

我拈出一颗爆米花,看看。玉米籽上原来金黄色的皮,依然粘在爆米花上,却成了黄里带黑的小小的一片。一粒玉米,在师傅的加工下,成了一花朵。那花,曾经是童年时代美好的食物。

其实我并不爱吃爆米花,我只是爱闻它的香味,那香味可以将我带回过去时代。闻香看色,生活仿佛又变得简单朴素。我拎着一袋新鲜的爆米花,说谢谢啊!

正要开车,他突然叫住我:“哎,想起来了,我好像认识你。”

我笑笑说:“对啊,我也好像认识你的。”

信息来源| 区新闻传媒中心

主编:陈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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