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那一年,我来到北大荒

那一年,我来到北大荒

作者:冯敬兰

1968年6月13日一早,刚过18岁生日的初中女生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不是去上课,而是去集合,统一坐专列开拔,奔赴遥远的北大荒。我是66届初中生,毕业大考刚过,正在复习中等着升学考试呢,文革不期而至。在学校闲呆了整整两年,文革初期的革命激情早就变成了无所事事和极不耐烦。今天就要和学校道别了,以后不可能再回来,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儿留恋。

“天天不上课,学生不像学生,教员不像教员,这世道咋乱成了这样?”母亲操着一辈子不改的河北老家口音,经常地唠叨,反复地抱怨,有的话如果被人告发,根本就是“反动言论”。我最不爱听母亲说话,觉得句句不入耳,常常在她数落我时用手指使劲塞住耳朵,看着她嘴唇不断地磕打,声音却变得遥远,我有种幸灾乐祸的窃喜。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幼年失怙,哥哥姐姐都已成年,母亲带着我艰难地苦捱着日子,对我的疼爱近乎专制,呵护到事无巨细的地步。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是那样强烈和不可阻挡,我巴不得到一个母亲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回来。

这是文革中积压的老三届学生的第一批毕业分配,听说有保密军工厂、首都钢铁厂、棉纺厂、麻纺厂的名额,最不济还有大集体的西城红卫服装厂。不过,大多数名额是北大荒的国营农场,从1963年起北京就不断有学生被分配到那里。

如果想赖在北京,我也有理由,我一直免修体育,同学老师都知道我有青春期妇科病,苍白失血的小脸就是证明。我出奇的消瘦,168公分高, 47公斤重,长腿细胳膊,扁平胸,细脖子挑一大脑袋,搁现在这叫“骨感美”,那时同学们没人叫我名字,都叫我 “麻杆儿”。

我在毕业分配表里只写了三个字:北大荒,我知道写别的也没用。如果我去不了北大荒,没准儿下批就得去内蒙古、山西的农村插队。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拉扯我的艰辛点滴在心,18岁的人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最干脆的独立就是去北大荒,每月起码有30块钱的薪水!

早晨出门时,我坚决不许母亲和姐姐送我,几乎是跑着离开家门,连头也不回。9点钟学生们准时集合,和我一批去北大荒的同学共120名,都是66届初、高中毕业生。10点钟我们将在北京站和全市上千名中学生汇合,其中有与我们“配对”的35中,我们是女校他们是男校。

这一天,这一列火车,标志着文革中北京市中学生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始。接我们的大公共汽车来了,是当时北京城里最好的大轿车,前面的两块风挡玻璃特别大,挺像蜻蜓的大眼睛。我们唧唧喳喳地拥上汽车,快乐地挤坐在一起,汽车就鱼贯驶出了校门。永别了,北京师大女附中,永别了,我们的中学时代!

汽车在西长安街开阔的马路上奔跑,经过了西单、六部口、新华门,经过了与新华门隔街斜对的石碑胡同,我的家就住在那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我一眼就看见了母亲,58岁的母亲坐在胡同口的花岗石灯座上,正茫然四顾。我坚硬的心哗啦一下就碎了,眼泪急涌上来,喉头也梗得几乎窒息。我急忙回过身来,使劲吞咽着眼泪,不让同学们发现。

那一瞬间的回望刻骨铭心,永远、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多年来只要想起,无不泪流满面。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哪知道那几年娘是咋想你的?那是抓心哪!”少年时我把感情粗糙、心肠冷硬当成了坚强,不知多少次伤害过母亲。只有当我做了母亲,只有当我失去了母亲,我才懂得了怎样的想念叫做“抓心”。

那天三十出头的姐姐追在后面把我送到学校,就被我忘到一边去了。等我们到了北京站,姐姐和许多为我们送行的亲人们、同学们,像刚刚参加了赛跑,竟也同时到达!站台上人声鼎沸,在歌声、笑声、哭声和什么也听不清楚的叮咛中,火车缓缓移动了,直接开往北大荒的北京知青专列,离开了北京站。这一去,就是几千里,人生的大幕从此拉开。

记忆里,那时的六月没有现在这么热。火车出了山海关,天气就凉快起来。一日三餐,午餐是大号铝饭盒装好的大米饭、红烧肉,以往从不接触的男中/女中的同学,在一个车厢里同吃同住,度过白天又迎来黑夜。一切感觉都是新鲜的,令人兴奋的,没有挥之不去的离别愁绪,没有对未来的灰心绝望。就像是去远游,是一次下乡劳动,大家唧唧喳喳,说不完地说,闹不完地闹。

天亮了,谁喊了一声:该起来了!车厢里有了骚动,干嘛呀,我刚睡着。又一人惊奇地喊起来:才三点多呀,太阳怎么就出来啦?原来东北的太阳比北京出来得早哇!

经过了许多城市——以前只是从地理课本上看到这些名字:锦州、沈阳、公主岭、四平、长春、哈尔滨、牡丹江……最后, 1968年6月15日午后,在黑龙江省东部边陲一个叫“迎春”的小站,我们下车了。我在日记里写道:“下午到达迎春车站,人们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小雨下个不停。卡车把我们拉向四队驻地,黄土公路颠得厉害,我的脑袋不时地和老表的相撞,我们跟摇煤球似的,晃来晃去很好玩。总场欢迎我们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大心,上边写着忠字,我们都觉得很新鲜。”

更详细的记忆也许并不准确,然而却是清晰的。在没有站台的小站迎春,沙土地湿漉漉的,一溜大卡车队列整齐地等待我们。上千北京学生迅速下车,集结完毕,爬上各自归属的“解放”或“嘎斯”,奔向八五二农场。一路上经过了一片片树林子、草甸子和水泡子,满山遍野都是绿,浅绿和深绿交相辉映,乔木和灌木连绵不绝。公路是沙土的,低洼处汪着一坑一坑的雨水。

到了六分场境内,车辆已经不多,每过一个生产队,车队就会减少一辆,许多小孩子争相把鲜花扔到继续前行的车厢里。北大荒的人真好哇,还给我们献花呢!我的第一封家信里,就兴奋地说了这事。后来才知道,六月正是草甸子里野花盛开的季节,白的芍药,红的百合,黄的金针,紫的马兰……还有大片大片的矢车菊和蒲公英,满眼全是。

终于,汽车驶进一个聚居点,在一栋红砖大房子前面停稳,小孩子们立即围了过来,看来他们已经等了好久。这个坐落在广袤田野中的生产队,叫六分场四队,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了。红砖房子是大食堂,也是全队的政治、文化中心,所有的集会和重要活动,都在大食堂里举行。

食堂后面,是成片黑黢黢的茅草苫顶的土坯房,食堂前面,有两座新落成的灰色小房子,分列东西,墙壁是荆条抹泥,房顶是灰色机制瓦,这就是男女生宿舍了。队长老邢浓眉大眼,留着小黑胡子,是1956年集体转业的铁道兵,他有些歉疚地说,这个马架子是临时的,等到秋天,同学们的新宿舍就盖好了。

一些老职工帮着,把行李卸下车,抬进宿舍。一溜大通铺,18个女生依次排开,打开行李卷,支好蚊帐。晚饭是炒韭菜,白面馒头。韭菜碧绿,馒头比碗都大!吃完饭已经八点多了,天色才渐渐暗下来。没有电,宿舍里点的什么灯,已经想不起来了。我们太困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青春的睡眠是安静的,没有鼾声和梦呓,只有腿长个大的蚊子贴着蚊帐盘旋,翅膀震颤的声音,或许是那个夜晚最为响亮的声音了。

第二天,队里召开欢迎大会,授给我们每人一个忠字牌(即用红电光纸裱糊的心型纸板,有碗大小,中间贴一个黄色的“忠”字),戴在胸前。宣传队还表演了忠字舞。,只有进入黑龙江,才沿路看到这个阵仗,边疆省份发明的“忠字化运动”还真不一般,太好笑了。会后,每人领到一把锄头,从此,我们就是北大荒的人了。

北大荒的“大”,除了辽阔还有气魄。每个生产队的耕地都是几万亩,地块以数字排列,叫一号地、二号地,一块地号几千亩,播种、收割全部是机械化作业。机械不能干的活,人才去干,譬如玉米和大豆要用人力锄草间苗,一块大豆地横3000米,竖2000米,眼看着不远,半天锄不了一根垅。譬如麦收秋收,粮食进了场院,翻场收场、装袋入囤,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譬如连阴雨中的小麦地,大雪埋没的大豆地,都要人力收割,站在没踝的稀泥或没膝的雪地里弯腰挥镰,滋味真不好受。

我们初来乍到,正是麦收季节,每天都有几十吨小麦从地里拉进晒场,从早上三四点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那不是干活而是打仗。一看天边有可疑云朵漂移过来,经验丰富的场院保管员就招呼大伙儿赶紧收场,连队上空响起紧急钟声,后勤人员跑步赶来,连刚卸套的驴马也牵来加入战斗。起先嘻嘻哈哈的我们,往往不等把小麦收拢苫好,大雨就瓢泼般砸下来。北大荒的天空瞬息万变,优秀的场院保管员就是气象专家,我们队的保管员、老铁道兵李顺义还是全国劳动模范呢。

天热活忙,人人汗流浃背,有次我不听老同志劝告,穿了件半袖衬衫,结果两臂的“阳面”晒出了累累水泡,水泡融合,大个的赛过鸡蛋,火烧火燎夜不能寐,就那样也没有误过半天工。把小麦全部摊平,它们晒太阳,我们躺在阴凉地的片刻,别提有多舒服了。

到连队过了大约半个月,副指导员老董(山东支边青年,当年27岁)找我谈话,说队里决定让我担任气象员和出纳,气象员只要6小时一次去气象站记录风向、风速、温度和湿度就行,出纳的主要工作是发工资和日常的资金收支。气象站在大野地里,半夜的查看实在犯难,我既怕鬼又怕狼,虽有要好同学陪着,也止不住心里发毛。出纳的活儿不难,我第一次发工资,从分场领来钱,不懂得要事先点好装袋,而是当场数钱,来一个发一个,好在最后亏得不多,就几毛钱。这些工作都是“业余”,一做完我就上场院去干活。

一个月后,小学校开学在即,连里又决定让我当小学老师,立刻着手准备开学的工作。看到同学们天天晒得面红耳赤,衣服后背全是白花花的汗碱,累得不言不语,一头栽在铺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亏心事。有天下工后,趁大伙儿去食堂打饭的空挡,一个同学对我说:麻杆儿,你知道同学们说你什么吗?你根本就没过劳动关,怎么能当老师?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当晚就去找指导员,坚决拒绝去小学校。

1958年转业的解放军前军官,胖胖的孙指导员听完了我不当老师的理由,呵呵呵地笑起来,像哄小孩儿一样拍着我肩膀说,女同志干会计和教员,是咱们这里最好的工作,队里让你干是对你的信任啊,当然,也看你还小,长得这么单薄,重活你哪干得了?我说我没过劳动关,老头儿说,劳动关可以慢慢过嘛,等你长结实了再大几岁也可以过嘛。

我负责教一年级和六年级。一年级的新生是我挨家挨户招来的,一共30人,最大的12岁,最小的5岁。5岁的小姑娘叫小燕,长得特别可爱,脸蛋上两个小酒窝,天生一副笑模样。妈妈起初不同意小燕上学,才5岁,大名还没起嘛,就去上学?我说大名叫海燕好不好?苏联作家高尔基有篇散文就叫“海燕”,她妈妈一高兴,就把女儿交给了我。马德花也是我上门招来的,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一头棕黄的头发天然卷曲,粉嘟嘟的脸蛋,胖胖的小身子,跑起来摇摇摆摆的,憨厚可爱,像个洋娃娃。

马德花6岁多,显然比小燕“成熟”,从我去她家招生的那天起,就成了我脚前脚后的小“跟班”,给我拿粉笔,帮我擦黑板,上课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做完作业总是想第一个让老师看。一年后当我辞职不干后,马德花几次跑到宿舍看我,总是追问:冯老师,你咋不教我们了呀?眼睛里满是遗憾和不舍。

开学了,边疆的学校也在百废待兴中。我教的“复式班” 有一年级新生30个,六年级老生3个,是3个老师中学生最多的。没有课本和教学大纲,每天教什么,没人告诉你,全凭自己编。一年级还好说,从1、2、3和A、B、C开始。六年级就很伤脑筋,只能从毛选里挑短文,再编些应用题,算做语文和算术两门。还教体育和音乐,体育就是大小孩子一块玩老鹰捉小鸡,音乐课就是唱革命歌曲。上课了,给一年级讲课时,六年级就抿着嘴笑,像是上边来听课和检查工作的领导,给六年级讲课时,一年级的孩子就大眼瞪小眼。

有时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拉起一个厉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小孩子转身指着六年级:“他们说冯老师的外号叫麻杆儿。”真是的,哪里有什么师道尊严?如果看我气急败坏,大孩子反而像家长似的安慰我说,冯老师别生气啊他们不懂事。3个六年级的大孩子都十五六了,我干脆让他们仨做助手,分片包干指导一年级。几个月下来,大孩子虽没长进,小娃娃们却有了不小的收获,会做简单的算术,学会了汉语拼音和一些汉字。当然,也有几个小孩子把字写成蝌蚪文,特别是12岁的那个男孩,幼年得过大脑炎,他总把一个字分开写在两个格里,愣把中文弄成了日文。

一年以后,我坚决要求去农业排劳动,孙指导员被我闹得烦不胜烦,答应可以考虑我的要求。新学期开学在即,一个晚上,全队在大食堂集中收听最新指示后,孙指导员再次宣布让我当老师,我嚯地站起来,大声宣布坚决不当老师。老头儿非常恼火,手里扬起上级党委对教师名单的批文,严厉斥责我必须服从命令。散会后,与会者照例集合连夜**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我拦住指导员,和他大吵大闹。第二天,我就被派往农业排劳动。

写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同学中许多是“老高三”“红五类”、共青团员,而我,出身不好、初中文化、白丁一个,凭什么总是受到“优待”?领导明明是出于对我的爱护,不让我做重活,把最好的工作给了我,我却执拗偏激,蛮不讲理,毫不领情。当我懂得感激和感恩时,那些关心爱护过我的北大荒前辈们,已经下世了。

转眼到了1970年,已经整编为“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北大荒各国营农场,按照上级指示将开展“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反贪污、反浪费、反投机倒把)运动,从基层抽调知识青年参加工作队。春节刚过,地里没有活,每天半天政治学习。排长让我们班抽一个人参加工作队,曾经批评我没过劳动关的那个同学说,让麻杆儿去吧,她能写,算盘打得也好。大伙儿说,行!麻杆儿去吧。第二天,我就带着铺盖卷去了团部(总场),从此离开了我的连队和我的同学们。

工作队起用了大批文革中靠边站的干部,都是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军官,不少人打过仗、入过朝,刚届中年,在我眼里,他们就是北大荒的头脑和智库,也是我的良师益友。也许因为我在北京最好的女中接受过一流教育吧,童子功好,什么都知道一点,也有一定的能力,他们都很欣赏我。运动后期,我被留在团部直属商业连当文书。商业连统管全团的商品批发、零售、收购和其它服务业,在物资匮乏的年月里可以说是最好的单位了。文书负责管理文件和职工档案、户籍,协助领导处理各种日常事务,是个重要岗位,我出身不好又是白丁,连想也没想过会让我当文书。

老连长李振奎是解放战争中在河北家乡入伍、1958年转业到八五二农场的正营级军官,他对我是否团员,出身怎样并不看重,充分给予了我信任和尊重。看我能写会画,有一点雕虫小技,特地让工人把单位门口一块几米长的墙壁抹平涂黑,任我写写画画。我把黑板报办成了一个小杂志,每当更换新的内容,都会引来很多人看,成为商业连的文化窗口。

左2、3是当年我们连队的副队长夫妇,副队长是1958年转业军官


当时党团组织的发展工作已经恢复,对我家庭出身的函调如石沉大海,入团问题迟迟不能解决。不久,商业连老指导员病逝,来了新指导员,是从1966年集体复员兵中提拔的干部。可以感觉到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嫌他总板着脸,屁股又沉,老连长那么忙,他却整天坐在办公室翻报纸,真够没眼力界儿的。

有一次,从边远的三分场来了一个小伙子,进门就找领导“批奶粉”,说小孩出生20天了,奶不够吃,天天饿的哇哇哭。奶粉是紧俏物资,批准权限在连领导。指导员慢条斯理地盘问人家孩子出生几天了,为什么奶水不够……临了说:“嗨!我告诉你个好办法,不用喂奶粉。”人家急忙问喂啥呢?他说:“喂苞谷面糊糊,准保让你孩子长得结实。”那个小伙子急了,说刚出生哪有喂这个的?指导员严肃地说:“我小时候家里特穷,就喝苞谷面糊糊,哪有奶粉?!”那个小伙子再三央求,指导员也不松口。人家走后,我说:“刚出生的小孩,怎么咽得下玉米面糊糊?”指导员说,你咋知道咽不下?我小时候就吃那个,比讨饭强多了。我说赶明儿你有了小孩就给他喝玉米面糊糊得了。

有一天,新指导员对我说:“你的函调材料回来了。”我激动的心砰砰直跳,我已经22岁了,别的知青都在争取入党呢,可是我还没有入团,真是很没面子的事啊!指导员说:“你爹是畏罪自杀的,哎!你妈没告诉过你,你家和***有仇吗?”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早已原谅了指导员,因为他也年轻啊,却无法忘记他阴郁的表情。我说:“我母亲说他是盲肠炎死的。”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又问:“你以前真的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父亲的死是我难以启齿的秘密,在政审表格中我一直写着“因盲肠炎去世”。我父亲在肃反运动中自杀,那天正是他41生日,而我还不到6周岁。

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庭,祖上先后有二十几位在十八、九世纪考取过功名或是国子监的贡生。先祖们的事,家谱有详细记载,我家乡光绪年间修的地方志上记载有多处,父亲的高祖父是道光年间的武举人,武举人的胞弟是武进士,授蓝翎,后为道光皇帝的御前侍卫。父亲的家族辉煌了大约一个多世纪,在20世纪前半叶逐渐败落。父亲28岁参加八路军,曾经担任过察哈尔解放区蔚涿宣区的粮秣委员和副区长。他为什么要畏罪自杀?为什么选择41岁生日?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疑问。

后来,老连长告诉我,你那函调我看了,你父亲参加过国民党,不算啥大事,再说你那么小,懂个啥?后来我终于入团了。(1989年我回老家巧遇父亲旧识,担任过蔚县政协主席的长辈,问起父亲参加国民党的事,他说,国民党1948年最后一次撤退时故意把许多人写进黑名单丢给我们,你父亲就是这种情况。父亲去世多年,我知道真伪已无考。)

在八五二农场(后改编为生产建设兵团3师20团)商业连工作的二三年里,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苦,什么叫做休息,什么叫做男女有别,什么叫做个人利益。我眼到手到,悉心做好份内份外的一切工作。

入冬要拉取暖煤了,我白天上班,夜里跟车去煤窑挖煤(农场的煤窑是露天的);年底发布票了,我利用星期日,顶着“大烟泡”(狂风夹雪)把布票送到各家各户,一天之内把事办完;连里自盖家属宿舍,我把本职工作放在晚上,白天跟车拉砖、拉石头,到工地挑砂浆,上房顶钉檩条铺油毡……没有我不能干的活。即使生病了,煤气中毒了,只要不倒下,就咬牙坚持工作。

在劳动中,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麻杆儿”终于长成了身心健康的大姑娘。我还经常和团支书、上海知青唐坚(现为哈尔滨理工大学教授、北大荒知青联谊会秘书长)一起组织青年学习马列原著,给全连职工宣讲《***宣言》等。

2006年7月回到连队,住过的房子已经被拆


1973年初夏,大学开始恢复招生,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我是66届,又是北京名校学生,最拿手的就是考试,我信心很足。考试结束后不久,辽宁知青张铁生反对考试的***发表,考试成绩立即作废,改由群众投票选举。商业连4位合格候选知青中,只有一个名额,我得到了最多的选票。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钢铁学院电冶炼专业,因为我特别喜欢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里面的女主人公伊斯克拉,就是一位炼钢工程师。

我在十拿九稳的兴奋中等待着入学通知书。一天早晨,同宿舍的哈尔滨女知青小李子问我:“小冯,你父亲是被枪毙的吗?”我大吃一惊,问谁说的?小李子又问:“你哥哥是国民党兵,关在监狱里?”我更吃惊了,说:“我二哥当过解放军,还是***员呢。”小李子告诉我,某某前几天忽然来上班了,她在商店里挨个柜台说,不能选你上大学,你父亲被镇压了你哥哥关在监狱里你思想反动是个大学迷。

某某是现役军人、总场机关组织股长的老婆,不到30岁,以前在老家当过生产队的妇联主任,随军来到八五二后,安排到商业连当调拨员,该女子一直以“国家干部”自居,非常骄狂。前不久因为休完产假有半年多没上班,被扣了工资大闹办公室,拍着桌子对老连长破口大骂、恶毒诅咒,我气不过,惹了她。那个女人忽然来上班,显然是冲着我的。

我听小李子一说,立刻去找指导员,他既然兜里揣着我的函调,就应该主持一个公道。我说:“某某到处造谣说我父亲被镇压哥哥蹲监狱,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指导员冷冷反问:“为什么你非要上大学?不上大学就不能干革命了吗?”我被问的哑口无言,知道了他们是一伙儿的。指导员作为党支部书记,决定重新选举,这次不再经过全体投票,而是由班组长推荐。在指导员亲自主持下通过了新的名单,我名列最后。

我气得一下病倒了,发烧、半边脸肿得张不开嘴,连续几天不能吃饭,走路都直打晃,还坚持工作。我的好朋友唐坚、小李子和许多老同志都鼓励我要挺住,团支书唐坚在全连大会上义正词严地为我争辩,质问指导员为什么听任谣言蔓延?有的老同志冒着受打击报复的风险跑到团里反映情况。

很快,团里派来了工作组,了解和解决问题。正值中共中央下发了(1973年51号文件)保护知识青年的文件不久,针对我上大学出现的反复成为当地打击知识青年的一个事件。在工作组的召集下,商业连第三次群众推选大学生,我再次名列第一。因为延误,大学招生工作已经结束,我被当地的齐齐哈尔医士学校录取。

1973年8月,我离开了八五二农场。老连长李振奎和知青战友唐坚、小李子把我送到迎春火车站。5年前,我正是在这里下了火车,开始了我的青春旅程。


作者:冯敬兰,1950年生,祖籍河北蔚县。1966年初中毕业,1968年下乡黑龙江宝清县852农场。1978年辗转河北任丘华北油田,1991年调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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