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跟喜《农事琐记—玉米》



农事琐记

玉米

涧尾居赵跟喜


作者简介:赵跟喜,洛阳人,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原洛阳千唐志斋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中国唐史学会理事。中古碑志研究学者。为我国《千唐志学》学科的创始人。《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斋(壹)》主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专辑》副主编、《中原文化大典·文物典·碑刻墓志卷》副主编、《河洛方言诠诂(王广庆著)整理者。现为洛阳姓氏研究会副会长、洛阳文物收藏学会副会长、碑志石刻委员会主任等。 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多部。



我们不叫玉米,叫玉黍黍。


《诗经.王风》中有一首诗专写“黍”:“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诗经中的“黍”说的是“高粱”,我们叫“红秫秫”。可是在我的感觉中,玉米就是“黍”。




据说玉米是哥伦布在美洲大陆发现的,后来逐渐传入世界各地。我一直不太相信这种记载。后来见到陕西汉景帝阳陵陵园考古发掘报告,埋藏在地下两千年的厚达20公分的粮食中,不仅有中国北方耐旱作物谷子、糜子、小麦。还有1颗玉米,11颗小粒花生。这就推翻了15世纪哥伦布发现南美洲才将玉米、花生传入中国的说法,至此稍感欣慰。说远了。

从头说起吧?麦收过后,玉米种籽落地,田野很快就是连天的绿。玉米是最能喝水的,只要有雨水,它就呼啦啦地疯长,很快就过膝了,过腰了,淹住人了。如果夜里一场雨,白天日头毒,田野就一天一个样。夏夜的晚上,蹲在玉米地边,能听见玉米“吱吱”拔节的声音。整个田野、村庄在青纱帐里飘摇的时候,田野就充满诗意。


玉米就像农人精心侍弄的孩子。


麦收过后,翻开的土地很松软。最初种玉米的方法很诗意。一头牛或者一头骡子在前边拉犁,一个人挎一个圆的竹篮,里边装着玉米种籽,紧紧跟在掌犁的人后边,往翻开的犁沟里丢种籽。种子丢在犁沟里边,不能深,也不能浅,大体丢在犁沟的半坡上,这样种籽依偎的是最松软和湿润的土壤。丢种籽的人要有技术,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一亩地用多少种籽,要掌握的不差上下。否则,丢多了,浪费种籽,剔苗费力;丢少了,会断垅,就是缺苗,移栽很麻烦。


如果是小块地,就是点种,一个人在前边用锄或头(也叫锛)盘(音pan)窝,一个人在后边丢籽。这要两个人很好配合,第二锄盘起的土正好压在第一锄盘出的窝里。丢籽的人要在两锄运作之间,把种籽丢准。丢偏了,或者配合不协,要重新补上。习惯了,能几十窝不空不偏。


使用工具也有讲究,松软的地用锄,干旱的地用头。头小,盘的窝小,丢籽的技术要求更高。如果农活忙,缺少人手,会在脖子上吊个小袋子,一个人边盘窝边丢种籽。年轻人习惯把玉米种子装在右边的裤子口袋里,盘一窝丢一下,每窝不超过三颗种籽。


不管哪种方法,对于农人,都是得心应手的农活,抓起家俬就能下地,抓起种籽就会丢籽。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在父亲身后丢籽,丢偏了,父亲会用锄头轻轻一拨,把种籽拨进窝里。有的地程长,丢一趟下来,要好长时间,父亲一边擦汗一边呼呼喘气,至今还能忆起父亲喘气的样子和气息。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有了一种早播的技术,就是在快熟的麦垅里套播,既不能踏倒麦子,又得套播均匀。很费力气。有时露水大,套播时会弄得半身湿透。套播器是一根钢管,下面有个斜角,钢管头上焊接个钢筋头,用脚一蹬,套播器就扎进地里,把种籽从上端的钢管口里丢进去,种籽顺钢管出溜下去,就钻进土里了。



玉米苗有三寸高的时候,就该剔苗了,苗多了会汲地力。农活的好把式会一边松土,一边用锄头剔苗,选择好苗留下来,保持相等的间距。有时候,妇女孩子在前面剔苗,后面接着再锄。


锄地叫松土,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除草,农人有个习惯说法,去玉米地锄草叫“锄玉黍黍”,去豆地锄草叫“锄豆”,去谷子地锄草叫“锄谷子”,去红薯地锄草叫“锄红薯”。我早年在乡下教书的时候,对语言感兴趣,心想这种说法语病太大,明明是去黍黍地锄草,为啥叫“锄黍黍”,后来假设了好多种说法,“去谷子地锄草”,“去红薯地锄草”,听着很绞嘴,都没有这种说法简洁明了,这是一个指示语,大家一听就明白,否则太啰嗦。农人语言简洁,尤其口语,保留有上古的风俗。


玉米要锄草松土两三遍的,剔苗时,坐苗时,培土时。玉米喜欢露根,经不起风吹,倒伏的玉米产量会受损失。第三遍叫“抱(音bu)黍黍”,就是在玉米根部培土。这是力气活,一边锄草,一边把土勾到玉米根部周围。玉米地的草不多,一般就是索草,疙疤草之类,但是索草最难治,它的根叫香附子,有好几层根瘤,不挖出草根很快就会重新长出来。细致的农人会把索草连根弄到地头,晒干,点火烧掉,不然即便是晒干了,一接触土壤,很快就会发芽。


玉米地里套种绿豆,小豆,白豆。不过影响产量,收割也不方便。生产队的时候,收获不细致,好多成熟的粮食都丢在地里了。套种豆类的玉米地,不好锄草,一不小心,锄头碰在玉米杆上,会把豆棵锄掉,或者为了绕开豆棵,锄头碰在玉米棵上,玉米被碰伤的地方马上就流出水来。不管碰伤什么,都会心疼不已。


最好看的是玉米地的豆子开花,豆蔓缠在玉米棵上,绿豆,小豆花大多是嫩黄色的,也有蓝色的花朵。白豆无蔓,花是白色的,细碎。这时候,不能用锄了,只能钻进玉米地里拔草,玉米叶子边缘很薄,有细的毛刺,会把胳膊,胸腹,脊背划出一道一道的红痕。


年轻时锄玉米,都是光脊背,太阳毒的 时候,玉米地温度高,几乎透不过气来,锄到地头,正好是个大机井,常常会把锄头一甩,一个猛子从地头跳进几丈深的机井里,那种快活,现在想起来都念想不已。


收玉米方法很多,早年会用镰从根部砍倒,放成一铺一铺的,然后再一颗一颗掰(帮bang)掉玉米穗。然后把玉米杆抱到地头,用锄盘掉黍茬,敲碎茬上的土,把黍叶,黍杆,黍茬捡拾干净,就开始运进农家肥,扬粪,靶地,犁地了。这是小农经济时的管理方法,后来有了拖拉机,程序简化,稀里哗啦,乐趣少了,效率高了。现在更不像话,农家肥没有了,种地光用化肥,土地板结,庄稼缺少管理,即使农村的年轻人,差不多都不会这样细化(音fa)种地了。


玉米穗运到场里,剥去外边的苞衣,留下里边的几层,再拧成串。儿时秋收的晚上,会就着月光,帮母亲拧玉米,母亲拧,我来递穗,要先把穗叶拧成股,递给母亲。每串玉米两丈左右长,挂在房檐下的木橛儿上,直溜溜垂下来,下边几乎挨住地,围上几棵酸枣刺,防止鸡叨猪啃。玉米挂完了,满院金黄,还有倭瓜,柿子,棉花什么的,很好看。这时候,农人的欢喜,都在心里,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有种田的人,只有把玉米从种籽下地,一直伺候到家的人,才能享受那种欢欣。


冬天,下雪了,会用玉米芯偎着一棵桐树疙瘩点燃,我们围在火堆旁剥玉米。玉米已经很干燥了,用一个锥子把玉米穿掉几行,然后两穗相互揉搓,很快就会剥出半簸箩玉米籽来。装到荆条编成的大囤子里,后来为了防止老鼠咬,发明了一种水泥囤,只要盖严实,老鼠就进不去了。


玉米容易生虫,要翻晒,翻晒玉米的时候,要等玉米凉透再装囤,不然很快就会生虫。麦子要热捂,夏天晒完了,趁热收藏,才能少生虫。


玉米是农人的主食。玉米有几种颜色,主要的是黄色,还有白玉米,籽大而扁,我们叫白马牙。有一种花玉米,黄色中夹一些红色,紫色的颗粒,很好看。很少有整穗红色的,有了会专门挑出来另放,很稀罕的。黄色的玉米面比白色的好吃,所以留种穗的时候,基本不挑白色的做种籽。




玉米的吃法很单纯,玉米面蒸馍,叫“玉黍面馍”,玉黍糁“滚汤”。粮食紧张的时候,会把玉米面掺上红薯面蒸馍吃。那些年冬天集中平整土地,会在地里起火做饭,伙房用玉米面蒸枕头馍,一个半斤重,圆滚滚的,有人能吃两三个“枕头”。

还有一些做法,和节庆、习俗连在一起,做的有趣有味,比如正月十五做“灯盏”,留待以后再写。


我是在黍黍地里钻来钻去长大的,从小到大,每顿饭都没少过黍黍面,我的人生经历里有榨取不尽的玉米的味道。现在,我只是在记述一些关于玉米的农事,我不敢用文学的语言来描述那些情节,那些故事,那些过程。


不管离开土地多远,扭回头,就是泛着波浪的青色的原野,就是被绿色包围的村庄,就是金黄的收获的场景。父亲在玉米地劳作的身影,母亲做黍黍饭的身影。炊烟,馍香,炒熟的玉米豆,爆开的叫花,没开的叫哑巴豆。一幕幕,一重重,不能忘记。


玉米是书面语言,玉黍黍是农民习惯的叫法。


我是吃黍黍长大的,是农民的儿子。


2011.12.24晚9:39写毕于涧尾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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