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棉花?为什么又是棉花?
一朵小小的棉花,如何作为一种工具来席卷全球,如何从无到有实现资本市场全球化?
按照历史没有新鲜事的说法,或许,我们可以从哈佛大学美国历史系教授斯文·贝克特的《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里一窥究竟。
为什么是棉花而不是其他东西?为什么是“棉花帝国”而不是其他什么帝国?
棉花,资本主义,全球化,《棉花帝国》以棉花工业联动六大洲的历史,描述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进程,用全球史方法解释现代世界起源。
贝克特描述的“棉花帝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棉花资本主义的阴影依然存在。文/本报记者储文静
如果世界没有棉花该多可怕
棉花产品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以至于我们往往难以注意到它的重要性。但棉花产业的历史实际上是与近代资本主义的历史紧密关联在一起,理解棉花产业发展史是理解资本主义和当代世界的关键。
贯穿《棉花帝国》全书的是三个关键词:棉花、资本主义和全球化。故事从古代的棉花种植开始,穿越欧洲创造的三个“棉花帝国”时期,一直写到20世纪棉花产业重返亚洲时结束。通过棉花产业的全球史,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英帝国是如何崛起的,欧洲各国是如何步步紧跟的,美国是如何摆脱英国走上现代强国之路的,中国、印度是如何被卷入而成为强国附庸的,所有这些变化都与棉花产业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与传统艰深的学术研究著作不同的是,《棉花帝国》采用的是典型的分析性叙事。复旦大学李剑鸣教授认为,这本书之所以很好读,就是因为通过讲故事来讨论问题,没有什么生僻怪异的句子。从表面看,他都在讲事,但这些事是由一个大的问题意识所统领的。
棉花是一种普通的植物,棉织品是一种普通的商品,但这种极为普通的植物和商品,却与现代人的生活有着不可分割、千丝万缕的联系,称之为“白金”也不为过。《棉花帝国》这本书就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生动而真实的故事。“本书从小处着手,立论却极为高远。作者将棉花产业置于全球史的框架中,试图解决一个宏大的问题,即现代世界是如何起源的?”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仲伟民评价说,“作者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因为这本书通过棉花给我们讲述了现代世界诞生的故事,与我们此前听到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
棉织产品在世界上无处不在。贝克特在《棉花帝国》里展示了一组有趣的数据:在2013年,全世界出产了至少1.23亿包棉花,每一包大约有400镑重。足可以为地球上每个人生产20件T恤衫。这么多包的棉花如果堆叠在一起,将可以堆成一座6万公里高的巨塔;如果将其前后相接,可以绕地球一圈半。
贝克特还设想了世界上没有棉花的场景。假如用羊毛来代替棉花的话,与棉花相比,羊毛不容易染色,衣服会显得单调许多。另外,没有棉花将导致人们的身边满是绵羊。如果要生产与现在世界棉花消费量相当的羊毛,就要养活70亿只绵羊。这70亿只绵羊需要占用7亿公顷的土地来放牧,约为今天欧洲地表面积的1.6倍。
棉花为何成世界经济中最为成功的一种商品?
棉花为何在过去三百年中成了世界经济中最为成功的一种商品?发端于欧洲的资本主义为何能够借助棉花而生长成为一种全球性经济体制?棉花经济的全球化是如何发生的?
与茶叶、**、咖啡、糖、瓷器等商品的生产和贸易比较,只有棉织品生产和贸易的历史才真正暗含着现代世界诞生的密码,因为只有棉织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只有棉织品才引起了生产与加工环节持续不断的技术革新,只有棉织品能够调动全世界的资本、土地和劳动力。棉花产业不仅跨越了国界、洲际的界限,而且跨越了人种、宗教及文化的界限。
为了寻找这些答案,贝克特采用了全球史的研究路径。他去世界各国收集档案,足迹遍布世界许多地方。
贝克特的考据式写作,令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希大为震撼。为了写作《棉花帝国》,哪里有棉花,哪里有资本主义,贝克特的研究足迹就必须抵达哪里。王希认为,贝克特在史料收集、筛选、分析和组织方面的工作量之巨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棉花帝国》英文版约四分之一的篇幅(140页)是注释,有些注释写得非常详细,本身就是一篇专业论文。
贝克特的研究非常精细,非常繁难。除了原始材料,贝克特还要用各种各样的二手文献,涉及资本主义、全球史、棉花、工业生产、劳工、奴隶制等专题,涵盖经济学、社会学和人类学,领域庞杂,数量巨大,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李剑鸣点评说,“一般的学者哪里吃得消?”贝克特是一个德国人,又在美国教书,虽然他用了很多欧美的材料,但是他对欧美的历史是持批判态度的。李剑鸣认为,《棉花帝国》更像是一部政治史,一部隐藏在棉花帝国全球史中的政治史。
贝克特在《棉花帝国》中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即“战争资本主义”(WarCapitalism),以强调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暴力成分。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欧洲强大的国家运用自己的国家力量,帮助其资本家垄断了市场,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往往也不惮于使用武力。在他看来,正是在战争资本主义的基础上,演化出了更为人熟知的工业资本主义。这种高度侵略性、外向型的资本主义积累的效果是,欧洲人能够支配这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棉花世界,并将它们整合到一个以曼彻斯特为中心的单一帝国之中,随后创造了我们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全球经济。同时,贝克特还描绘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断变化的一面,在这个过程中,商人、商业资本家、经纪人、代理人、国家官僚、工业资本家,还有佃农、自耕农、奴隶都有自己的角色,他们的命运浮沉都和棉花帝国的兴衰捆绑在一起。
现代世界正是诞生于全球化加速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在这个过程中,以棉花产业为代表的近代工业形塑了整个世界,也造成了世界各地发展的不均衡,这种不均衡影响至今。贝克特力图揭示资本和国家权力如何合谋,通过征服、扩张、掠夺、奴役、压迫、剥削等多种手段,获取财富,聚集势能,形成全球性的权力和资源支配体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仲伟民认为,“这些概念对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的诞生过程是非常有益的,同时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全球化进程与民族国家形成之间复杂的关系。”
湖南最重要的棉花生产基地在洞庭湖区
在使用史料方面,贝克特也有自己的一番解读。棉花并不是中国的本地作物。贝克特认为,汉字中的“棉”一词是从梵语和其他印度语言中借来的。随着棉花种植向西传播,有关棉花的知识也从印度向东传遍亚洲,特别是传入中国。
《天工开物·乃服篇》里有这么一句话:“贵者垂衣裳,煌煌山龙,以治天下。贱者裋褐、枲裳,冬以御寒,夏以蔽体,以自别于禽兽。”按照贝克特的理解,“在中国,衣服(包括棉衣)使人类区别于禽兽,而且在人与人之间,衣着也是区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标志。”由此,贝克特认为,“把命运看作编织或纺织而成的概念,在很多不同的文化中占据中心地位,毫不奇怪的是,也包括棉花占据重要地位的那些文化。”
按照贝克特的考证,在元朝时,棉花在中国农村广为普及。13世纪,从亚美尼亚到波斯再到中国,马可·波罗发现棉花棉布无处不在,他的游记中的一个常见主题就是亚洲各地棉花的“充裕”。在那些年里,棉花事实上取代了苎麻。苎麻曾和丝绸一样,传统上是中国人制衣的纤维原料。在14世纪的明代中国,“织造局”出产质地更好的纺织品,那里集中地雇用了几千名工匠。“到1433年,中国的臣民可以用棉花抵税,使得政府可以给士兵和官员提供衣物。”到17世纪,中国的男女老幼几乎都穿着棉布衣服。“棉花作物与赋税之间的关联,是政治当局对棉花产业产生兴趣的诸多例证之一。”1750年,中国的棉花产量约15亿磅,大致相当于美国内战前10年美国棉花产量的总和。
到了清朝,政府更加重视棉花的种植和生产。据《清仁宗实录》记载,嘉庆皇帝为了鼓励和支持种植棉花,曾经“作诗十六首,诚以衣被之源,讲求宜切,生民日用所系,实与稼穑桑蚕并崇本业。”
具体到湖南的洞庭湖区,因为有着适宜棉花种植的自然条件,一直以来都是湖南最重要的棉花生产基地,其种植面积和产量一直占湖南的80%左右,也是环洞庭湖区农村经济的支柱之一。以棉花种植面带动的家庭棉纺织业,以及棉花、棉纺织品的贸易,也繁荣了起来。清朝时期,常德每年售往外地的货物中,棉花居于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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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帝国的演变史
在一个涵盖资本主义发展全过程的故事中,居于故事的中心位置的为什么是棉花而不是其他东西?为什么是“棉花帝国”而不是其他什么帝国?
在贝克特看来,只有棉花才能看到全球资本主义与现代的社会的缔造过程。棉花不仅是工业革命的摇篮、杠杆和跳板,而且在现代世界的形成过程中,棉花产业还主导了世界贸易。
按照贝克特的研究,他把棉花帝国划分为三个阶段。
战争资本主义创造了棉花帝国
准确地说,是创造了支撑棉花资本主义的全球经济网络。棉花资本主义的发展反过来又进一步刺激了“棉花帝国”中各个部分的发展。美洲大陆的欧洲殖民者对不断攀升的棉花价格和急速扩大的市场做出迅速反应,跨大西洋贩奴贸易也将更多的非洲人强行卷入到棉花经济中来。当“工业化生活的需要和节奏”通过棉花帝国的网络“传播和强加于世界各地的农村地区”的时候,战争资本主义完成了世界经济分工的第一步,非洲被锁定在为美洲种植园提供廉价劳动力的位置上,英国人则将自己从种植原棉的负担中解脱出来。
工业时代创造了第二个棉花帝国
18世纪的工业革命是欧洲国家“集体”创作的结果,但“英国的企业家、英国的经验、英国的工匠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战争资本主义留下的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多样化的”网络,但受到“国家”鼓励和保护的“工业化项目”则企图在无序的多样性中建立一个统一的新市场秩序、规范和体制,唯有“拥有特权的地方”才有能力创造出“工业资本主义的体制”,英国正是其中的胜出者。
贝克特认为,信用的发明给棉花帝国带来新生,棉花帝国本质上变成了一个“信贷帝国”,金融和贸易商人俨然成了“全球化的推动者”,完成了将棉花的种植者、生产者、销售者和消费者的“多元统合”,还将不同形式的劳动体制(奴隶制、工厂工资制、运输体制的劳动等)连接起来,完成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多元统合”。
如今棉花经济成为世界性的竞争
1861年美国内战的爆发终结了第二个棉花帝国的历史。联邦在内战中的胜利带来了美国奴隶制的废除和北美最大奴隶群体的集体解放。美国内战打断了第二棉花帝国的原材料供应链,迫使棉花资本主义在新的空间寻求新的“多元统合”。
从美国内战结束到20世纪中叶,棉花帝国完成另外一次重建和转型。美国内战暴露了棉花帝国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投资的失败迫使棉花资本家从其他地方寻求廉价的棉花,从而再一次重组了全世界的劳动力和土地。就这样,第三个“棉花帝国”的世界网络和与之相伴的全球资本主义应运而生。新棉花帝国的建构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发展同步进行。这导致“国家”的作用变得更加重要。处于转型之中的西方国家兼具民族国家、工业化国家、殖民主义国家的多重身份,棉花经济因而变成了一种国家利益,导致“国家”更深地卷入,棉花经济成为一种世界性的竞争。
到20世纪中叶,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建构的棉花帝国网络就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意义的存在。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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