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棉花
那是1998年7月,正值麦子收割完的农闲时节。通往魏店镇的公路上,一则醒目的广告映入赶集人的眼帘:“免来回车费招人去新疆石河子拾棉花”。这对于经济相当困难,又没有门路可以挣钱的穷山沟,无疑是一条爆炸新闻,消息像一股风,立刻吹遍了周围各个村庄!
,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和老公商量,我要不要去?几年来,病魔折磨,家中早已欠下许多外债,挣钱的机会来了,怎么能轻易放过!但孩子都很小 ,家里啥事都要我照料,很是腾不开身。老公心里虽然不舍,经济逼迫还是决定让我报名去。
,仅两三天时间,报名的人数已经凑齐,提前一天接到通知:“所有人在魏坡一早上集合”。赶紧将儿子托付给妈妈,收拾几件衣服。第二天起个大早,蒸点馒头随身带着,做为一路上的干粮。带了家里仅有的余钱急急忙忙赶往魏坡。
一路上心情沉重,孩子丟给妈妈,加重妈妈的负担,老公丟在家里,自己不会做饭。家里的牲畜都要及时喂养,老公会不会照顾好……自己多年来出门,早已体会了老年人的话:“好出门不如穷家里坐”。出门受罪无疑,但心里更不安的是广告上的内容:“免来回车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但新疆早年打工也去过几趟,知道新疆拾棉花人员特别紧张,每年棉花成熟季节,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医院都要抽出一部分人,投入到拾棉花的队伍,而且每个人都有任务。人员紧张,从外地调配,“免车费”也说的过去,一路上思前想后来到魏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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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坡村的舞台前,两辆大巴车停在那里,是这次 去新疆的交通工具。聚集了报名的好多人,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两个小伙子,其余都是女性,有老的,有少的。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平时见面只打个招呼的邻村姐妹走到一起,格外亲热,说不完的话,有的说:“ 她们没出过门,这次出门就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有的说:“ 家里男人不体贴,出门就是让男人尝尝做饭的滋味”;有的说……很多声音各有说词,但始终没有听到有人吐槽像我这样一心奔着钱去的。
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叫小花的大姐,她兴致勃勃的告诉我: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把车坐够过,这次去就是为了过足坐车的瘾。这是我听了心里感到又最可笑又可悲的理由。在当时,兰新铁路还没有复线,我打工几次去新疆, 从南河川车站坐硬座到乌鲁木齐,慢车要么两天三夜,要么三天两夜,我深知坐车的辛苦,何况火车上,坐久了还可以在车厢里走动一下,大巴车直通石河子,几天几夜卡在一个座位上,该是一个怎样辛苦的旅途呀!我笑着回答她:“你肯定会过足瘾的”。
女人们都穿着压箱底最时髦的衣服打扮一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似乎不是去打工,而是赶着去参加一次聚会,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我很是羡慕别人的这种欢乐,感觉别人都是那么轻松自如,唯有自己压力重重。认识的人不少,但我很不想答话,唯有姑姑家的两个表嫂也报名去,事先并不知道,亲人见面,寒暄了几句。
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招工的领头人,她是一位中年妇女,留着整齐的短发,穿着一身合体的运动服,对人很是和蔼,她亲切地和每个人交谈。由于这次报名都是固定几个点由别人代替完成,所以事先都并不认识,此时此刻,她是这里所有人的依赖,很多姐妹争着和她搭话套近乎,毫无疑问,目的就是自己能得到更多的关照。我心里暗暗对她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单枪匹马带领这么多人打工,真是“女中豪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清点着报名的人数,一边向人们描绘着****地里美丽的田园风光。 同时还告诉大家一条好消息,大巴车要直接经过“火焰山”。当时电视剧《西游记》正在上演。这更增加了场面欢乐的气氛,青临现场,看一看电视剧里那满山滚动的火苗,该是怎样壮观的一幅场景!等待的人们只想着大巴车赶紧发动,一路上的好风光不说,直奔“火焰山”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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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早上的妥善安排,两辆满载着人们各种希望的大巴车发动了,我被安排在后面一辆车上,三位男士也在这辆车上,所有女人都有坐位,唯独男士超员,没有坐位,站在车门口,我心里暗暗替他们发愁,这什么时候才能站到新疆呀!正想着,司机递过来三个小马扎凳子他们坐了下来, 算是有了一个座位。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总算上了国道。虽然司机几次提醒大家不要超,影响开车,但丝毫压制不了大家彼此分享美景的欢乐。上了国道,车子比较平稳,迷迷糊糊,我有了睡意,突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一位女人激动地呼喊,让别人赶紧看:“不远处像‘菜花蛇’的那是什么东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辆火车正疾驰而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火车比作“菜花蛇”。“菜花蛇”是老家田地里人们很容易碰到的一种毒蛇,蛇身翠绿,嵌有黑色斑点。绿皮车身的火车加上车顶黑色的排气孔,这是多么形象的比喻,我不仅感叹,贫穷让这位女士失去上学的机会,如果她能多上几年学,该是多么好的文学水平,同时也暗暗庆幸,这次出门她已经有了收获,增长了见识。 90年代的山村,一辈子没见过火车的女人,何止她一个!
整个下午女人都伸长脖子,将所有车窗外的美景尽收眼底,彼此分享着自己的感受,唯独这三个男士,坐在小马扎上闭口不言。其中一个小伙子十五六岁,他从口袋里掏出“红兰州”, 很想拿出一根,但又抬头看看车上的“禁止吸烟”,无奈又装回口袋。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麻子丢在嘴里,吐出麻子皮攥在手里,也不好意思让旁边女人打开车窗扔出去,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体会被限制自由的味道。顺便解释一下,麻子是老家的一种小吃,烟瘾犯了,难受了,可以用它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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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巴车已经到达兰州以西,是该停下来吃饭的时间了,我虽然没有坐大巴车去过新疆,但是去过几趟酒泉,知道河西走廊人烟稀少,在312国道的两旁,隔一段就有一个独家餐馆,平时没有本地人用餐,是专为过路的客车用餐的餐馆,长途客车司机都知道这条道上的用餐规律,我们乘的大巴车当然也不例外。这种饭店开车的司机都白吃白喝,而且饭店会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司机,为的就是把整车人拉到自己的饭店高价用餐,招待乘客的饭菜味道又差,分量又少,价格也高出别的饭店几倍,缺少出门经验,身上不带食物,饥饿难忍,任人宰割。每每这种饭店吃饭,不由我联想到水浒传里孙二娘开店,这种饭店真是既可怕又可恨!
但这次饭店打错了如意算盘,多数女人都拿出了带的干粮:煮的玉米棒、土豆之类,争着抢着倒免费的开水,就是不买他们的饭菜。任凭他们怎么吆喝饭菜的味道,在这些女人面前都不起作用,我还是要了一碗汤面,想想还有很长时间的旅途,必须吃饱饭保存体力。几乎同时,车上这位中年男人也要了一碗汤面,但这位男人端了汤面并没有坐下来吃
而是把面端给了小花,自己却坐在角落里啃起了随身带的馒头。我心里暗暗疑惑,这个男人和小花是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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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司机和带工女人酒饱饭足回来,大巴车重新启程,迎来了在车上的第一个夜晚,除了换着开车的司机和带头人在车前可以躺着睡觉,其他人都要体会坐着睡觉的感受,车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前半夜还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后半夜,说话声逐渐被打呼噜声代替,多数人已经入睡,可我却毫无睡意。看看人们睡觉的姿势,真是形态各异——有趴在前面座位后背的;有彼此头靠头压在一起的;有头歪在座位扶手上耷拉着脑袋的……睡姿一个比一个难受。唯有这三位男士,他们把小马扎枕在头下,只挺挺躺在车子过道中呼呼大睡,我真是羡慕死了他们此时的享受,恨自己没那个福分,只盼着赶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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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人本身就脆弱,经不起折腾,还是一晚上睡眠不足,加上坐车的难受。天亮那种兴高采烈欣赏风景的乐趣大打折扣,欢声笑语停止了,随之而来,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声长叹!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同样的吃饭,同样的睡姿,腰越来越酸,背越来越痛,腿越来越麻,时间过得越来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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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到了另一个清晨,到了新疆的第一站——哈密,下一站吐鲁番,也就是快到人们盼望的“火焰山”了,这一下子又提起人们的精神。但接着又听到司机说前面的路程不能直接通过,车辆要沿沙漠小道绕行,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车子顺着一个铺满石子的小道,放满了速度,进入了茫茫戈壁。这一进不要紧,要紧的是司机直接迷失了方向,戈壁滩上这样铺着石子的小道有好多条,哪条是通往吐鲁番的,并不清楚。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更不会有导航,早上的太阳刚刚升起,也不指向西方。司机只有开着车在茫茫戈壁滩上摸索,车上的人们隔着车窗只能看到黑乎乎的土包堆,零零星星有几朵枯萎的小草,任凭车子抖散骨架,抖饿肚子,抖乱心情。谁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下午,车子还在戈壁滩上,同时,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车子没油了,直接熄灭在戈壁滩上。
车上的人们只好走下来,直接一个个躺在戈壁滩上,我突然想起在老家时听到的一个消息:“ 老家曾经有一个三证没一证的司机,开着黑车拉一车人去新疆拾棉花,车子坏在戈壁滩上,自己想办法跑掉,将一车人直接扔在戈壁滩上,自己该不会也遭此厄运吧!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慌,看看司机还在,想想带的馒头也还有,心也慢慢安了下来。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像霜打的茄子。我想提起大家的精神,强装若无其事,调侃小花道:“你车坐够没?”,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苦笑着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坐够了,伤透了”。
还算天无绝人之路,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远处,一辆车子缓缓开过来,人们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眼睛都盯着车子慢慢靠近大巴车。
等来的是一辆农用汽车,司机立刻拦住,说明了情况。经过讨价还价,买到了农用汽车的部分柴油。司机直接用一个小管插入农用汽车的油箱,嘴一吸,管子那头又直接插在大巴车的油箱里,就这样给大巴车加了油。然后跟着农用汽车走出了沙漠,但车子回到的地方却是早上启程的原点。
从原点再次出发,奇怪的是,车子并没有绕沙漠而直接顺着国道走,但司机要求三位男子缩成一团趴在座位下面,终于明白了绕一天沙漠的原因,原来车子要经过检查站,人员超员司机怕罚款,幸运的是,检察人员只是车上瞟了一眼,并没有挨个座位搜查,总算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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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一天的一餐饭安排在快到“火焰山”前面的一个饭店,女人们都没有了原来的吝啬,抢着买票吃饭,水是生命之源,由于一天没水,随身带的食物也咽不下去,一天光景水米没打牙,此时的饭菜味道怎样,已经不是人们的渴望,维持生命是这顿饭菜的首要任务。
吃完饭赶紧上车,这是一路上的规律,但坐在车子上的人们迟迟等不到车子发动,好一阵子带头的女人才回来,她告诉大家,要在这里等两小时。此刻,从她嘴里传来的话语,再也不是“火焰山”动人的美景,而是“火焰山”气温在四十七八度,现在出发太热,人们容易晕倒在车上,等到后半夜,天气稍微凉快一点再翻越“火焰山”。此一时,彼一时,我心里对她的敬佩之情瞬间减了几分,暗暗抱怨,如果一开始你这样描述“火焰山”,估计有多少女人就不敢上车了。
经过火焰山,每个人浑身是汗,车子里面整个闷的喘不过气来,似乎钻进了蒸笼,有人试着打开车窗,外面的热浪立刻向像火苗样直扑过来,赶紧关起窗户,忍受着,坚持着。趁着月色,透过车窗,我看见红褐色的石头山下,连一棵树也没有,倒是有几个土坯房子,没有瓦片,像是几户人家,明显有人走动,四十七八度的高温也没有电,那些人是怎么在那个高温下生活的?干什么的?成了我永久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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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整整四天四夜的煎熬,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石河子。每个人都是扶着车门扶手下车的,腿肿的手一按就是一个窝,脚都穿不上鞋子。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这个地方,人们都经历了身体上同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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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电视剧《戈壁母亲》的人,都知道新疆的发展史,靠部队蹲“地窝子”,啃冰冻馒头,辛辛苦苦开发的新疆,地广人稀,九几年的石河子,每年国家援建,住在石河子的人们称石河子是“小北京”。建筑算是宏伟,宽敞的街道上,行人,车辆任你自由畅通行驶,初到石河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荒凉,尤其当地人“口里”“口外”的称呼,道路旁边用维语树起来的一个个广告牌,更让人感觉到家乡的遥不可及。还记得我早年打工初到石河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独自每天早上给老板批菜,有一次误入岔道,直接骑到石河子老街维族人的老窝。街道两旁都是维族人的民居,透过开着的大门,看见院子里成堆的羊头,牛头,门口的下水道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吓得我魂飞魄散,一路狂奔骑车回家,从此,每踏上石河子这片土地,不由我感到一种凄凉,孤独乃至恐惧。
说是到石河子拾棉花,但这一车人并没有被拉到石河子市上,而是拉到了一个空旷的大原野,这里有一个独立的大院子,院子里有好几个大房子,还有几个小房子,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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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车人除了三个男人,其余都被安置在其中一个大房子里,房子足足有能容纳五六十个学生的三个教室那么大,总共一个门,也没有窗户,白天靠电灯照明,房子中间有一个用砖块砌成的墙壁,一米多高,把房子一分为二,地下整个铺满了麦草,每人发放一床被子,一个褥子,一个褥子的宽度就是一个人的地盘,一个挨着一个放。随身带的行李放在靠头,没有枕头,可以枕随身带的衣服,房子能容纳两波人,我们是甘肃的,对面是四川的,一个砖墙把两波人的地盘分开。
迎来目的地的第一餐饭菜,是每个人两个八五面粉馒头,一勺葫芦瓜汤。所谓葫芦瓜汤,白菜汤,是新疆民工的家常饭,将西葫芦,白菜直接剁碎,加水煮烂,至于有多少油水,那就全凭厨师的良心了。
饭菜是用那种类似老家盛汽油的大桶用车拉来的, 桶顶上的盖子被截去一半,可以伸进勺子舀汤,切莫说饭菜的味道如何,我向来什么都能咽得下去,从不计较,但另一半桶盖上滚动的老鼠屎,无意让我看在眼里,我端起菜汤,不由一阵恶心,但还是硬咽下去,在这里,这是生存唯一的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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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招工的女人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原来的那种亲切感, 依赖感没有了,完全和原来判若两人,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超短裙,白皙的大长腿露在外面。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向大家宣布这里的规章制度,以及往后拾棉花该注意的条条框框。最后告诉大家:棉花成熟还得几天,让我们耐心等待,饭菜可以按时送到,但伙食费要从往后的工资里扣掉。我忍不住问:棉花还没成熟,你这么早拉我们上来干嘛?不能等成熟了再来吗?她瞟了我一眼说:“等棉花成熟了,连队里人都安排满了,我把你们安排到哪个连队去?”。说完再次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对我的问话很不满意,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新疆靠这种出卖她人劳力赚钱的人远不止她一个,我们被卖到这个连队,她只是过来做一个交接仪式。
顷刻间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绝望,有几个女人还哭了起来,我的心凉到了低谷,这就是“免车费”的代价,怎么办?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作家夏衍《包身工》里面描写的一幕幕。读书时从心里深深可怜上海东洋纺纱厂的童工,如今这个命运落到自己身上,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这个屋子里每天都有女人的哭声,叹气声,还有谩骂声。两波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面,今天谁的梳子丢了,明天谁的镜子没了。每个人躺在自己的一块地盘上,躺着,再躺着。屋子里永不熄灭的电灯,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挤着满满的两排“床”,中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过的一个通道,出进大门很不方便,在这里只有等待,等待着天黑,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棉花赶紧成熟。
不知是人到情绪低落的时候,要找个发泄口还是什么原因,有一天,一个邻村女人无缘无故和小花找茬吵起架来,她是车上那个中年男**子娘家村上人,对中年男人了如指掌,她向房间所有人揭露小花和男人的关系,原来小花拾棉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过足坐车的瘾,她和中年男人是一对情人,他们是为了赶一场特殊的约会,但奔走几千里外,也没找到属于他俩的一席之地,中年男人也不知道被安排到哪里去了,因为“免车费”,这里每个人都失去自由,任人摆布。屋子里所有女人都对小花投来鄙视的目光。这种“不正经”女人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想邻村女人无缘无故找茬,也就是感觉自己正义感满满吧!我倒是很同情小花,又有些羡慕,想想一路上那个男子对小花的照顾,自己从牙缝里省吃留给小花,是多么有情有义。在“大男子主义”的农村,女人心甘情愿照顾丈夫,一辈子连一句丈夫关心的话语都很难听到,小花一辈子有一个人爱着,是多么幸福,我拉起小花让她不要吵闹,任凭那个女人恶言相向,置之不理。
接下来几天我观察清楚了这个院子里的情况,整个大房子里都安排满了“口里”来的和我们同命运的人,只有这几个小房子里住着他们的巡逻队,六七个彪形大汉,每人配备一辆摩托车,时不时在这个院子里转一圈,然后在小房子里喝酒,打牌。不知为什么,看见他们,不由我联想到舞台上唱古装戏,那种手持大刀的刽子手。整个大院有一个门,平时是锁着的,只有中午,晚上送饭的时候才会打开,而且送饭人是几波,这个大门一直等送完饭再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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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急如焚,决定趁门开了混出去看看外面棉花的情况,就在那天中午溜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更让人失望,一望无际的棉田绿油油的,一个个棉桃像青皮核桃,根本还没有盛开的迹像,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看见不远处棉地田里有人在干活,我迎上去和她答起话来。
从和她的交谈中,我了解了石河子的土地经营方式,原来他们的土地并不像老家一样包产到户,而是实行承包制。 连队的土地承包着种棉花,但他们没有卖棉花的权利,由连队里卖棉花,再分钱给承包着。拾棉花也由连里统一从外地拉人来拾,每年都这样。承包土地的人由连里七扣八扣,到手的也不多,拾棉花的人基本上都是空手而归。
接着她还告诉我,要能挣到一点钱,可以去“老乡公社”,那里的土地,也是承包制,但自主经营,和连队不一样。
听完她的话,我失望透顶,原来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空手而归,家里等着用钱不说,对不起妈妈和老公的忙碌,更对不起两个孩子离开我时期盼妈妈不要离开的眼神,一个逃跑的想法顿时在我心里萌生。我决定逃到“老乡公社”,挣到一点钱。
但是,又有一个难题摆在面前,同行的还有两个表嫂,不能不管,其中一个表嫂,还有她姐姐在一起,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是表嫂婶婶的外甥女,临行前,婶婶特地交代给两个表嫂照管,也不能丢下,这一下子要五个人逃跑,目标太大,怎么能逃出去呢!
我私下把想法告诉两个表嫂,都一致同意,努力想办法逃出去,但办法又在哪里呀!
一天中午,我看见一辆面包车开进这个院子,巡逻队的人们并没有多注意,我顿时心中豁然开朗,何不雇一辆车子,趁着中午门开时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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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永远难忘的中午,五个人偷偷收拾好行李,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一辆车子,高价车费的诱惑,司机决定冒险把我们拉到“老乡公社”。
车子是我们要求直接开到住房门口的,恐慌的五个人飞奔到屋子里拿了行李,不顾一切直奔车门,司机打开车门连人带行李直接塞进车子,关上车门,发动车子掉头就跑。五个人配合的默契,速度之快,像是事先接受过训练。没顾上看屋子里其他人是什么表情,也没顾上看巡逻队的人是什么反应,只是不停的催司机快,快,快……总算车子出了大门,上了公路。
感觉松了一口气,掉头看看车子后面的挡风玻璃,这一看,直接吓得魂飞天外,几辆摩托车直接追在后面,难道巡逻队的人追上来了?仔细一看,没错,是巡逻队的人。几个人的目光,同时都盯在车子后面的挡风玻璃,浑身直冒冷汗,我更是心提到嗓子眼,要是被几个彪形大汉抓住,不打个半死也得卸一条胳膊腿子,“擒贼先擒王”,我更是罪加一等,我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点,再开快点。司机也紧张的加快了油门,此时此刻的情景,完全是电视剧里警察抓逃犯的那种场面,车子和摩托车在公路上赛跑。维持一段时间,还是车子的速度比摩托车快,渐渐的,摩托车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此刻,正好看见路边有一个直通石河子的公交车在上下乘客, 心中顿生一计,钻在公交车更为安全。赶紧叫司机停下来,一头又钻进了公交车。又怕人家在公交站拦截等待,也不敢去石河子公交站,车子行到另一个停车点我们直接下了车。
五个人走在这空旷的公路上,脸色吓得煞白,腿也在抖,总算逃出来了。 车子也没把我们拉到“老乡公社”。只有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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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们的穿着打扮,以及提着行李的样子,直接能看出我们的身份吧!迎面走来一个妇女,她问我们:“你们是从外地来拾棉花的吗?”我急忙回答:“是”。她说她就是“老乡公社”的,正好要去石河子车站等待拾棉花的人,她说每年都有外地人直接坐车到石河子摘棉花,本地人就去石河子车站等待接人, 人员紧张,好长时间也难等到人,今天碰上我们,真是喜出望外。
被人欺骗怕了的我们还是半信半疑,但听人家说是“老乡公社”的, 加上身上的钱财也所剩无几,此时走投无路,就答应跟着这个妇女去。
我们是被她老公挨着用摩托车拖回家的,她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五个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大床,看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见面时描述的都一点不差,一颗提着的戒备之心,总算放了一下来。
她家承包了60亩地种棉花,棉花长势很好,第二天就带我们去拾棉花了,棉田离家很远,每天用一个四轮车拉我们五个人到田里。天不亮,起床做饭吃,赶着天亮到地里,车子把我们拉到地里,主人就开车回家了,中午负责给我们送一餐饭,晚上再拉我们回家,路上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每天的体力是很劳累的,好几次躺在车厢里,车子那么颠簸,我直接都能睡着,但一想到有钱能挣回家,心里甚是高兴,浑身都是劲。从开始每天是50公斤左右,逐渐增加到80公斤左右,甚至90多公斤,两个表嫂和姐姐都是很能干的,拾棉花手特别快,主人特别满意,生活上也很照顾,唯有小姑娘一天是拾二三十斤,主人虽不满意,但我们四个人拾的多,也不再说什么。每天时间过得很快,生怕天黑没拾够想要的斤数,两只手不停的抓抓抓,似乎抓的不是棉花,而是一张张钞票。坚硬的棉籽壳戳烂了手指,磨破了指甲,腰痛的不行,直接跪在地里,膝盖磨的起了一层老茧,谁也不在乎,一望无际棉田这头看不到那头,送来的水放在地头,为了多拾一把棉花,谁也舍不得耽误一刻时间喝水,大热天渴的嗓子冒烟,都忍受着。对金钱的渴望,有挣钱的机会,都是那么的努力,让人可怜又可敬。 尤其晚上过秤时谁落后了,感觉似乎有负罪感,对不起自己心惊胆战的逃跑。
经过两个月的努力,主人的棉花被我们五个人全部收拾干净,对我们的干活主人满意到了十分,她一分不差算清了我们的工资。我每天帮她做饭,她还特意送我几件旧衣服,有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成了我回家后那几年赶集最时髦的服装。
我们都挣到了理想中的一点钱财,记得表嫂姐姐家口粮不足,回家后直接把这笔钱首先安排在解决口粮,买回来2000斤麦子,相当于他家一年的收成,满满的收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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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坎坷坷人生路,为了生活,我走南闯北,干过多种职业。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沉重的体力劳动,也尝到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之苦。但我永远乐观生活,我把吃苦当做我的财富,它磨练了我的意志,打造了一个坚强的自己。唯有这次拾棉花,带给我一生的精神伤害,那次过分的惊吓,从此“害怕”二字陪伴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天黑不敢出门,一个人不敢睡觉,尤其半夜熟睡,只要听到一点响声,我立刻吓醒,心跳不止,浑身出汗。甚至白天自己不注意,有人大吼一声,也会被吓一跳,我彻底像一只惊弓之鸟。
吃一堑,长一智。那次的教训,让我在往后的生活中,永远对免费的东西避而远之,踏踏实实干,一步一个脚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我人生的真谛!
后续
我们回到家中好长一段时间,同行的人才回家,得知我们逃跑后的情况,
那天我们逃跑后,连队通知招工的女人,招工的女人以为我们逃回老家,赶紧开着自家车子去石河子车站拦截,车子过快出了车祸,碰破了头颅,没拦着我们所有的怒气撒到同行人身上,回去先是恶狠狠大骂一场,然后加固了防御措施,一直到她们棉花拾完,再用“免车费”同样的方式返程回家,其中两个女人中途病倒,用电报的方式通知家里的男人,亲自去石河子把她们接回了家。当然,谁也没挣到钱财,每一笔账都扣的有板有眼,谁也有口难辩。
在当时那个劳力多,挣钱门路少的穷山沟,最有钱的名人叫“包工头”,他们用廉价的工资雇佣着被金钱逼迫的穷人,黑心的包工头干完一年的活,钱到自己腰包后逃之夭夭。辛苦一年,出力的穷人一分钱得不到的事屡见不鲜。比起这些,两个月的拾棉花算得了什么?何况都是为了“免车费”自作自受,最多只是茶余饭后,用最毒辣的语言诅咒招工人不得好死,然后再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安慰一下自己的灵魂,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一切不了了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