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作者豆瓣ID:夏季群岛。原标题“棉花织就的,是一件资本主义的霓裳”。
全球史在国外学界引发热议已经是较为久远的过去,距离这股西风在世纪初吹到国内历史学界,逐渐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也已十年有余。在近期,随着以世界历史为选题的译著大量出版,全球史也开始大举进入国内普通读者的视野。实际上,国内全球史研究的重镇:首都师范大学全球史研究中心在其出版于2009年的《全球史评论》第二期就刊载了斯文·贝克特关于全球视野下的棉花的短文。经过10年后,这一全本终于得以出版。
《全球史评论》期刊
如何书写全球史一直是学界的热议话题。作为对“民族国家历史”反省的产物,全球史首先关注空间中的关联性与流动性的问题,它应该超越国家的疆界,进而涉及洲与洲之间的贸易、世界范围内的人员流动、以及文化与观念的交流。但仅仅拥有这些要素是不够的。在这张全球性“人类之网”之内,有些关联对于某个社会的构造至关重要,但有些关联的作用则显得偶然且短暂。
钟表带来的时间观念变革无疑是革命性的,但是最初他们给传入地带来的变化是有限的,更为实际具体的例如商品贸易带来的变化更为明显和不可阻挡
欧洲钟表的诞生在本土象征着工业时间的到来,但它们在17世纪传入日本时却并没有引起剧烈的社会变动与观念变革,而只是被视为某种新奇玩意。相比而言,近代早期以来南美洲的白银开采及其向亚洲的流动、北美洲与欧洲的皮毛贸易,非洲的奴隶输出,伊比利亚国家在东南亚的胡椒、豆蔻与肉桂的贸易,其意义则更为重要。在德国学者塞巴斯蒂安·康拉德看来,优秀的全球史研究应该强调“整合”的力量:一个事物在流动和转移中如何深远改变当地的社会,乃至将众多孤立的社会联系成一个体系。从这一点来看,棉花无疑是最具有全球史研究价值的对象之一,它与资本主义的命运休戚相关。
让我们来简要梳理一下棉花帝国建立的过程。在最初的时刻,棉花的种植与贸易体系呈现出多点为中心、分散离心的格局。驯化的棉花最初起源于印度、秘鲁与东非,其中又以印度作为最重要的核心地带,棉花加工技术从这里向外传播,从一个方向进入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与东南亚,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中东与地中海世界。凭借质量上乘的棉布,印度主导着自己影响范围内的区域与长途贸易。而此时的欧洲,只有意大利北部与德国南部因为方便从伊斯兰世界引进原棉而出现小规模棉花加工业。然而,自1500年以来,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与发展,棉花的故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以欧洲逐渐获得主导权,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全球各地区间密集互动网络的宏伟征程。这一伴随着强制与暴力的进程可以从三条相互联系的线索来看待。
普遍认为棉花种植驯养起源于印度,印度的棉花产业长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首先被欧洲诸国控制与主导的是棉花与棉布的长途贸易。随着地理大发现的发端,葡萄牙率先从海路抵达印度与东南亚,荷兰与英国也逐渐跟进,他们藉由遥遥领先于亚洲国家的航海技术,用庞大的商船舰队建立起跨大洋贸易网络,逐渐形成三大洲贸易体系。这是一个“火枪与账簿”的故事,往往伴随着鲜血与武力。欧洲国家从印度购入棉布,部分在东南亚交换香料,部分前往非洲购买奴隶,继而将后者运输到美洲。欧洲对棉花洲际贸易的控制权自建立之初就基本没有受到挑战。到工业革命后,棉花帝国进入极盛时期,欧洲各国的棉布销售因价廉物美而更加畅通无阻,在“自由贸易”的旗号下纷纷进入亚非拉世界。英国的利物浦成为全球棉花的贸易中心,商人群体出现专业化分工,分别负责运输、出口、分销等各个方面。他们制定棉花等级,检验质量,通过出版物与报道鼓励信息的流通,刺激信贷流动。
近现代欧洲国家对外的海外殖民是一个逐渐升级的过程。早期是掠夺+转口贸易,进口海外棉布销售赚取利润。后期产业升级后,需要的是摧毁海外市场,使其沦为自产棉布的倾销地,这个时候主要是对外倾销自己机器工厂生产的棉布
第二条线索涉及棉花加工与棉布生产。这一方面的权力转移是随着工业革命的爆发而逐步实现的。随着以水流与蒸汽为动力的纺纱机与织布机的出现,英国的棉布纺织效率得到前所未有的迅速的提高,成品价格也随之下跌。这让英国棉布获得对印度棉布的空前优势。工业的秘密不可能长期得到保护,随着相关知识与技术的泄露及扩散,到1800年左右,法国、德国、美国、俄国等其它国家也出现机械纺纱厂。那些本土棉花工业蓬勃发展的国家或者有能力支持本土持工业家、监督外部边界、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如墨西哥与美国,或者能够利用殖民地市场,如法国与荷兰;而埃及等难以保护国内市场的国家,以及西班牙等丧失殖民地红利的国家,则在激烈竞争中落入下风。另一方面,工业技术的发展也带来了棉布生产劳动力的大量需求,这主要通过工厂制度的推广得到缓解。尽管农民纷纷**,他们在最坏的情况下还是被迫沦落为处境悲惨的受薪工人,土地阶层的家长制保护已然式微,在商人的支持下获得新兴力量的国家现在成为了他们的敌人。
工业方式的生产使欧洲的棉花产业相对其他地区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第三条线索,也是欧洲国家花费了最大力气去夺取的,则是棉花种植与原棉生产的主导权。鉴于欧洲国家本身并不出产棉花,到1780年,大部分原棉仍然来自奥斯曼帝国、西印度群岛、印度与非洲。因为不愿也不能改变农村社会结构,奥斯曼帝国率先出局。得益于大规模补充奴隶劳动力的能力,加勒比海地区的巴巴多斯与圣多明各,连同南美洲的巴西一起,开始在种植园中供应越来越多的棉花。1790年后,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与加勒比地区的政治动荡,当地的棉花出口迅速萎缩。相应地,美国开始崛起,它作为棉花供应地的优势在于通过蓄奴制来解决劳动力供给问题,通过政治体制对驱逐印第安人的默许来获取西部的土地与河流,陆地棉的改良与惠特尼纺纱机等技术革新也构成了推动因素。美国的棉花生产优势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保持着,到1860年,棉花已经占到这个国家出口额的一半。
资本家不仅要控制棉布的生产,还要控制原料棉花的种植
为了避免让美国棉花成为过于单一的材料供给来源,欧洲国家曾经产尝试在世界其余地方开发棉花种植地,但鉴于它们暂时无力破坏当地农村的社会结构,这一尝试并不怎么成功。实际上,只有随着1861-1865年南北战争在短时间内让美国棉花供给体系崩溃,欧洲国家寻找新的棉花种植地的意愿才变得迫切起来。英国开始在印度西部的贝拉尔建立棉花种植区,埃及、巴西、北非、中国与中亚等各个地区的棉花产量也出现增长。南北战争不仅摧毁了长期出口棉花的南部邦联,相伴一起崩溃的还有长期作为棉花耕种方式的奴隶制,这就意味着需要一种新的方式来动员劳动力,苦力与受薪工人开始替代奴隶成为新的棉花种植者。即使当美国南方在短期内恢复棉花种植后,要求重塑全球农村地区、通过廉价棉布摧毁当地手工业、将家庭织工改造为受薪耕种者,进而引进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交通网络、通讯设备与信贷资本,将其转变为低成本的、面向全球市场生产的原棉基地的节奏再也没有停下来。在19世纪最后几年,这一措施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欧洲各个宗主国的殖民地成为最重要的棉花耕种试验田。俄国持续开发外高加索与中亚,日本投资东北、台湾与朝鲜的棉田,德国与法国进入非洲。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老牌殖民帝国:英国对印度的成功改造。直至此时,才可以说欧洲国家初步夺取了全球棉花生产的主导权。
棉花就这样在多个层面,在全球领域内,与资本主义的产生及变形联系起来。如果我们赞成人类学家西德尼·敏茨的看法,将蔗糖视为一种资本主义的“甜蜜”,那么在类似的修辞中,棉花所织就的毫无疑问是资本主义的霓裳。除了斯文·贝克特外,也有不少学者关注棉花的全球互动。英国华威大学教授乔吉奥·列略撰写的《棉的全球史》已在18年年初介译引进国内。从列略著作的谋篇布局来看,他更关注的是棉花全球流动的形态变化: 从1000-1500年形成的、以印度为核心的松散离心模式,到欧洲国家对东方棉花种植与织造技术的学习、借鉴、模仿与改良,最终在1750年后形成工业欧洲主导的新向心体系。相比而言,贝克特的著作重在于向我们展示棉花在全球流动中的后果,它就像是烈火,灼烧的不仅仅是各个大陆上的土地,而是剧烈改变了当地基层普通民众的生活与劳动空间,永久地留下资本主义的痕迹。
以蔗糖为主题的经典人类学著作,也可看做全球史来读
棉花的故事是关于资本主义的故事,它既包含暴力与胁迫,也包含适应性与创造力。进入20世纪后,棉花生产格局在全球范围内再次转移。随着亚非拉地区传统社会结构的摧毁,资本主义制度在废墟上的移植、重建,以及民族资本主义运动的兴起,帝国殖民体系开始遭到日益有力的反抗。中国、印度及其它新兴民族国家的本土棉布制造业逐渐发展起来。相比而言,传统资本主义国家则因为机器的老旧、工人运动下工时缩短、工薪提高造成的成本上升,导致棉花制造业出现急剧萎缩。直至当代,英国与美国的本土棉花生产只能在高补贴下继续运作,而亚洲与西非国家则出产了绝大部分的棉花。
高中课本中经常提到的清末状元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就可以看做棉花帝国产业转移的经典范例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棉花的全球联系尚未全面建立起来的14世纪,英国作家曼德维尔在撰写虚构旅行作品《曼德维尔游记》时,半真半假地提及印度生长的一种神奇树木,枝头结有小羊,等它们饥饿时就会弯下柔软的枝头,在草地上进食。在当时,棉花,如同香料、丝绸与瓷器一样,是西欧人想象中带有东方色彩的神秘事物。相比当下,曼德维尔的14世纪已经是我们难以理解的遥远过往,整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理解这段时间中发生的转变至关重要,而全球史则提供了让意义更加显然的宏大景象。或许这就是这一新史学视角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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