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晕倒以后,他们把我送到医院,然后去了我家。老太太知道了,我每天回家晚不是在同学家写作业,而是当了“流氓”。

 

我身上皮肉伤了好几处,但没有伤到脏腑,只是看着有点吓人,缝了很多针。醒来后听医生说,失血不算多,晕倒是因为正在长身体,营养不够,再加上剧烈运动,低血糖导致的。

 

老太太黑着脸来看我,摸我脸的时候,手都在抖。十二刘站在她旁边:“奶奶,小王是个好孩子,我对不住您,没帮您照顾他。”

 

老太太只说了一个字:“滚。”

 

我在医院打了三天吊瓶医生就让出院了,老太太那几天一直黑着脸。

 

我们家穷,就靠老太太卖糖葫芦的一点收入,平日里特别节省,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肉。但她听医生说我营养不够才晕倒的,开始每天都给我炖骨头汤,还非让我喝糖水。

 

在家养伤的时候,刚子哥偷偷来看我,趁奶奶不在的时候来。他带了很多营养品,说是刘哥吩咐的。

 

他还说,刘哥带着兄弟们把闹事的那家场子平了。等我伤好了,我们要办个大事。

 

“什么大事?”

 

“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年轻,伤也恢复地快,拆线以后,我又活蹦乱跳了。那时候我已经读初三了,别的同学都在备考,我什么都不会,知道肯定考不上高中,就没回学校,直接去了拳场。

 

拳场的兄弟们以前都叫我小王,我再回来,他们全都改了口,叫我“一哥。”

 

刚子哥说的大事,是刘哥要办一个结义,效仿洪门结义。拳场的兄弟中,有四个是一开始就跟着刘哥,一起出生入死在江岭打下了这片事业的人,刘哥要和他们结拜。

 

只是没想到,原本五个人,多了一个我。

 

刘哥对他们说:“王一虽然年纪还小,但三年前,我们刚刚来到江岭的时候,他就加入了我们拳场。三年来,毫无怨言地在拳场里跑腿,一分钱没要过,一句抱怨没有过,他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把我十二刘当亲大哥。上次在拳场,是他带着咱们新来的兄弟和人拼命,守住了咱们的场子。他有胆识有魄力,有恒心有能力,我认他这个小兄弟。”

 

十二堂这个名号,就是从仪式以后正式喊出来的。刘哥甚至把他正规的营业执照也变更成了“十二堂”。

 

在结拜仪式上,他意气风发地喊出了自己的目标,要带着我们统治江岭市的地下娱乐产业。

 

十二堂的六个兄弟,个个都有了名号,我的名号是“疯子王”,因为我第一战就杀疯了。

 

那时候,我们都无比相信刘哥的话,这话不算吹牛,只要兄弟齐心,江岭的地下娱乐业,论硬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我们。

 

当时江岭的夜总会里流传过很多关于十二堂的顺口溜,也不知谁编的,还挺有意思。有一句是关于我的:江岭十二堂,老六疯子王,孤身守拳场,一战威名扬。

 

为了实现结拜仪式上喊出的目标,十二堂不断扩张,江岭市里东南西北都有我们的夜总会和赌场,我分管了两个场子,手底下带了很多的兄弟。

 

你能想象吗?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被人一口“一哥”地叫着,走到哪儿都前簇后拥。我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像做梦一样。

 

说是分管,其实经营不是由我们这些人负责,十二刘请了职业经理,我们就是看场子的。

平时除了守好自己的地盘,不让人闹事,还要“巡视”我们的片区。

 

所谓的“片区”,就是把整个江岭市划分成五大片,刘哥是总管,我们其他五个人一人一个片区。

 

在我们片区里开的所有娱乐场所,酒吧,会所,足浴,这些都算,每个月都要给我们交保护费,不服的,打服他。不给的,有办法让他开不下去。

 

还有酒水代理商,想进我们片区的酒吧夜总会,先给我们抽一成。我们默许违禁品在我们的地盘里流转,不贩卖,但是抽成,这些都算是我们的收入。这些钱会在每个月底,全部分给兄弟们。

 

虽然我名义上是十二堂六头目之一,但实际上组织发展上的事我不参与,都是十二刘带着其他四个兄弟一起商量着来,每次开会,我都是打瞌睡的那个。

 

十二刘他们看着我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壮,但很多时候,他们依然拿我当小屁孩,对我比较放纵,只要我干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每天混在那样的场合,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被人簇拥着叫大哥,我已经飘地不知东南西北了。除了不赌钱不碰毒,抽烟、喝酒、玩女人,全都学会了,那时候也不过就十六七岁。

 

玩女人这种事,倒不是有多大的欲望,只是迫切地想在别人面前证明点什么,证明我是个大人了,毛长齐了,跟他们一样。

 

很多事,我都是跟他们学的,我那个年纪,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就是有样学样。

 

刘哥有洁癖,从不碰夜总会里的女人,小姐碰过的东西他都不碰,我学他,我也不碰。

 

刘哥有几个情人,他给她们每个人都租了房,养在外面,只伺候他一个,我也学他找女人养在外面,一般都找那种刚来夜总会,还没上过场子的新人,玩腻了就换。

 

刚子哥用最潮流最贵的摩托罗拉,在江岭市最高级的商场买最贵的衣服,我学他,也买。

 

三哥恶心同性恋,让同性恋从会所里爬出去,我学三哥,让他们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看见一次我打一次。

 

五哥开了辆特酷的越野,我学五哥,给自己也弄了一辆。其实我那时候年龄还不够,但我有两个身份证,一个是刘哥托人给我办的,不是假证,真证,顶了一个失踪人口,那个人也姓王,叫王江,比我实际年龄大了三岁。我花钱买了本驾照,就开着越野上路了。

 

我们的车子后备箱里,永远打开都是钢管砍刀,后来还了有枪,因为随时有可能干架。

 

最不愁的就是钱,来的快,散的也快,挣多少我就能花出去多少。

 

到我二十岁那年,十二堂在江岭地下娱乐业里已经坐稳了老大的地位。我们六兄弟的绰号在娱乐场所里无人不知,有人恨我们,但敢怒不敢言,有人怕我们,把我们当神一样供着,我地盘上的夜总会,进门的墙上挂着我的照片,每个人都得知道一哥是谁,见了一哥要打招呼。

 

你可能会问,这么猖狂就真的没人管吗?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们不是流氓地痞,我们只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事,我们做的事说白了,是黑吃黑。当时不懂,后来才懂,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和现在这社会不一样,那个年月,到处都乱,一个城市两个世界,只要不出界限,大家就能相安无事。只要不闹出人命,事情都好解决。

 

我进过一次局子,带人要账的时候,把人打成了伤残。那人欠了我们五十多万,赖着不还,后来残了,欠的钱给他免了。我进去住了俩月,就把我放了。

 

有了互联网之后,我们也与时俱进,趁着世界杯,弄了网络赌球。世界杯期间,我天天开着车在江岭市转,车上载着伪基站,赌球的收到信号就能下注。我一个人管着十几个亿的赌盘,全都是钱呀,那时候就希望世界杯天天办。

 

在江岭的地下产业里做老大哥,也并不是天天那么舒服的,因为随时都有后来者想挑战这个位置。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元老”基本上已经退居幕后了,那种冲锋陷阵流血拼命的事都是交给底下雇来的兄弟。尤其是那些外地来江岭的,想闯出一片天地的年轻人,他们不怕死,敢拼。

 

有句话怎么说的?月亮满了就亏,我当时还不懂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十二刘懂不懂,也不知道其他四个大哥懂不懂。

 

其实懂也没办法,月亮开始亏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十二刘和五哥把命搭了进去,刚子哥搭进去一条腿,跟三哥四哥在监狱里待了很多年,只有我,命大地躲过了一劫。

 

我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要不是老太太,我当时可能也跟他们一样进去了。

 

我记得那是个春天,过年我没回家,在外面和女人鬼混。自从知道我混了黑社会,老太太就不待见我,一看见我就生气骂人,所以那些年我很少回家。大过年的,我也不想回去给她添堵。年后等别人都上班了,我才夹着尾巴回到家里看她。

 

我回去时,她正在家里熬糖,已经做了不少糖葫芦,准备出摊呢。她回头看我,我差点没认出来。几个月没见,老太太瘦了两大圈。

 

“奶奶。”

 

她瞪了我一眼:“呦,还活着呐,我当你被人弄死了。”

 

我陪笑道:“我可不敢死,还没给您送终呢。”

 

“别着急,快了,肯定赶在你前边,不耽误你投胎。”

 

“奶奶~”我凑过去把下巴放在他肩上,“咱们别这么不吉利行吗?你活100岁,我陪你活到55岁,咱们还有35年可以活。”

 

这样撒娇,是我和夜总会里的小姐学的,稍微有点用。

 

老太太耸了耸肩:“滚开。”

 

“奶~你也赶潮流减肥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也亏你想得出,我快入土的人了,减哪门子肥!”

 

“那你为啥瘦了这么多?生病了吗?”

 

她叹了口气:“孙子不回家,吃不下饭。”

 

奶奶这么说,我很诧异,以前每次回来都会被骂,让我滚,她这样实在有些反常。

 

我说:“孙子回来了,你今天多吃点,吃回来。”

 

“行。你给我弄点饭,我晚上收摊回来吃。”

 

“还要出摊?别出了,外面天还冷呢,咱家不差这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她骂道:“赚了点臭钱把你能的,你那不是正经工作,说不定哪一天就被警察抓了。我这几十年的老主顾,都爱吃我的糖葫芦,我不出摊,她们就吃不到了。”

 

“你能不盼点好,我被抓了可就没人管你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早都不爱吃这东西了,我就不爱吃。”

 

她不搭理我,照旧出摊去了。

 

我那天掐着时间让酒店送了一桌菜到家里,等她收摊回来,菜还热气腾腾的。

 

她那天没有骂我,还给我夹了菜,很反常。

 

吃完饭我说:“奶,我今天不出去了,睡家里。”

 

她居然没有赶我走,转身就去给我收拾好了床铺。说实话,我在外面住了那么多酒店,躺了无数个高级床垫,都不如家里奶奶亲手缝的棉花褥子舒服。

 

但每次回来她都赶我走,不让我住家里,说看见我就火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我的小床,没摸过她给我缝的棉花褥子了。那褥子好像被拆洗过,棉花也被重新弹过、晒过,软蓬蓬的,有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睡了一天我就不想走了,还想继续赖在家里。相比起和女人睡,被她们蹭来蹭去,我更喜欢蜷在自己的小床上。

 

奶奶不赶我,我又赖了一天、两天、三天。赖到第四天,晚上我起夜,经过奶奶房间的时候,听到她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来回打滚,还有很痛苦的闷哼声。

 

“奶?你怎么了?”我直接推开了房门,打开了灯。

 

奶奶痛苦地蜷在床上,一头的冷汗,嘴里却说:“没事,吃坏肚子了。”

 

她的手明明放在背上,一看就是背疼。我想起她晚饭只喝了一碗米粥,不可能是吃坏肚子,心里觉得不对,背起她就往外走。先去了就近的县医院,医生对我说:你奶奶情况不太好,我给你开个转院手续,你带她到江岭人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我拎着医生的衣领:“什么叫情况不太好?你会不会看病?她到底什么病?人都快疼死了,能不能先给弄点药,让她别疼了。”

 

“放开!”这医生比我还凶,一字一顿地说:“你奶奶,她已经确诊胃癌好几个月了,就是在我这儿确诊的,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医院开药,你这晚辈怎么当的,现在才来?还有脸教训我?!”

 

“你说什么?***的瞎说什么?她背疼,不是胃疼!”我完全没办法接受医生的说法,怎么会?老太太以前特能吃,胃口特别好,怎么可能是胃癌?

 

我掐着医生的脖子:“你给我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