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


你们的想法可怕,而内心虚弱。你们的种种行径,既有悲悯,又有残酷,这本身便荒诞不经,行事之时你们心浮气躁,仿佛一切难以抗拒。而最终,你们畏惧鲜血,愈演愈烈。畏惧鲜血,畏惧时间。——保罗•瓦雷里


第一章

    我们是来自中原的难民。身子卑贱,但仍想活着,想吃饭。于是我们便蝗虫般在各地肆虐,哪里有粮食,我们便飞扑到哪里。吃干抹净,不留一点痕迹。我们也是来自中原的土匪,抢完粮食后,那些怨恨我们的农民,愤怒着愤怒着,也加入了我们前进的队伍。人越来越多,必须吃的粮食,想互相分食的同类也越来越多。能容身的地方被吃的很少,官府不帮忙,反而更紧的逼迫。冬天,我们终于被官兵围堵在了一片从未踏足过的林子里。那次围堵一直持续到大雪封山。大雪彻底断了我们这群饿鬼出去的路,两个星期后,经历过一轮同类相食的人们决定向林子深处走去。我正好诞生在那个时候,也有了一个宝贵的名字——“林”。

第二章

在这片林子活着并不容易,习惯于中原地区大片平原的人们看着脚下的冻土发愁。粮食很难种出来,天气又太冷。想尽办法生火取暖的我们,在夜里又会遭到同样饿着肚子的野狼的袭击。勉强搭出来的营地里弥漫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营地的四周都是血迹和正在腐败同时被吞食的尸体。我的父母拼尽全力为我找来口食,童年的我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只感到阵阵的无助和恶心。晚上,在寒冷的冬夜里。父母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他们一层又一层的裹紧我,像是在保护珍贵的火种一般。我不了解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情,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也想不了太多。但每当透过他们身体间的空隙,我静静的望向夜空,对着所谓的美丽夜景,我许诺要活下去,要征服那片山林。

三个星期后,父母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冻死。那时我12岁。从此,跟着叔父生活。叔父没有名字,他是最早一批踏进山林深处并存活下来的人。可能是因为这个经历,他很瞧不起我的父亲,或者说他瞧不起一切在森林边缘苟活的人。

在叔父来接我之前,住在森林边缘的邻居们安排了我父母的葬礼。他们将尸体埋于冻土之下,这是对我这样的孤儿最好的告慰了。望着碎冰和细雪在他们身上覆盖,在邻居们的脸上,浮现着麻木与无奈。他们或许会同我父母一样在某个雪夜里冻死,永远沉睡在山林之外。

“林!”叔父过来了。

邻居们纷纷回头,停下了手中的活。对于他们,从山林深处来的人有着极大的魔力。人们很快围了上去,贪婪的望着他,细嗅着他从山林深处带来的气息。人群将他带到我身前,就站在我父母还没封土的坟墓边上。叔父大概四十多岁,一身白色的狐皮袄,头戴熊皮绒布帽,一张显得十分坚毅的脸上,绷紧的肌肉骨感的切分着线条。粗重的眉毛与他瞪的浑圆的眼睛满足了人们对硬汉的第一印象。此时他将肩膀收紧,弯腰凝视着我。眼里满是对我这个小鬼的鄙视和不屑。他将帽子摘下,把我推到一边,露出他贴着头皮剪出的极短的寸头。那头冒着水蒸气,向上蒸腾着。于是他在众人面前顺势叉起了腰,同时很快将头昂起,抬得高高的。他仔细的转动着,仔细的打量着人群。最后的目光定格在那两具尸体上,向着他俩各吐了一口痰。叔父笑了,接着又对着大家鞠躬致歉。做完这些,他确定在我们这些饿鬼中已树立起了一个不羁的硬汉形象。于是他很放心的攥起我的手,带着我向山林深处走去。

第三章

    傍晚时分,我们走到了叔父称为家的地方。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四周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雪洞,各种动物的皮毛与狩猎用的箭矢混杂在一起。四周的环境比起森林边缘好不了太多,甚至让人感觉更加阴冷。不过,在木屋前的架子上,挂着一整只剥好皮的羊。我呆呆地望着。叔父踹开了木屋的小门,从里面搬出了一个大锅,倒水,添柴,烧火。水开了,他把一把小刀扔到了我的脚下,然后用手指着那只羊。

“想吃吧?想吃就自己割下来。”

我拿起小刀,来到架子前。那只羊被粗暴的简单分解过,锐器在它的表面留下了好几个窟窿,从中流出的血水早已被冻住,挂下了一绺绺红色的冰条。我伸出手去摸,硬邦邦的羊被冻的很结实。小刀在它身上只能刮下冰碴。我瘦弱的胳膊和我饥饿的肚子同时在愤怒,一个在颤抖,一个在低鸣。我想要吃肉,刀被双手攥紧。奋力向羊突刺,我咬牙切齿。在小刀终于扎进肉里时,我又与骨头拼命,刀刃交错在骨头和筋膜的连接里。我整个瘦小的身体埋进冻羊里翻腾,终于割下来一大块碎骨碎肉。我抱着那一摊,跪倒在雪地里。羊肉化了冰,我全身冒着血腥的蒸汽。吃上煮羊肉后,我坚信我会很好的活下去。

接下来的这整个冬天,我都在切羊和吃羊两个行动中来回切换。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之前因营养不良而出现的浮肿消失了,我开始变得壮实起来。叔父也在两个行动行动中来回切换,锻炼和打猎。开春时分,我正式被要求加入他的锻炼活动中去。

清晨,我被叔父叫醒,他带着我向木屋后的大山走去。即使到了春天,后山的雪依旧很厚,可叔父今天想带我登顶。我向上看,被一大片厚雪覆盖的森林上露出三角形的雪山顶。它映照在蔚蓝的天际下,那种高远,仿佛不可触及。开始雪地跋涉,我们在齐腰深的积雪里踩出一个一个深深的脚印。叔父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紧紧的跟进。就这样,缓慢前行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半山腰。叔父脱下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他全身被光照得金灿灿的。他又笑了起来,是对自己身体的欣赏,是一种自信。他很快又向山顶进军,我还在山腰处休息,不断的喘着粗气。我看着叔父,他像白云一样越飘越高。很快,便只能看见在山林的高处游动着一个黑影。在那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只有我还在粗重的喘息,四周都是寂静。

晚上,我因为没爬上山顶而被罚不能吃饭。但叔父还是赏赐了我洗热水澡的权利,我们一同泡在池子里。

“今天的雪山很美吧,我又征服了它!等你身体像我一样强壮,你也可以试试。”

他对我说着,在池子里舒展着身体。那种得意在他脸上肆意喷涌着,他长出一口气,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也要征服美丽吗?肚子咕咕的叫起。那就征服吧,我想要吃饭了。

两天后,我凭借之前牛羊肉攒下的肥膘终于吃力地爬上了山顶。山顶的天气好的非同寻常,明朗的蓝天连接起万亩的森林,空气是干燥而冰凉的,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白雪亮晶晶的反光。我高兴的大喊,好像体会到了征服自然的**。但我同时高兴的是又能吃上饭了,嘴里的口水开始大量分泌。

第四章

从那次登上山顶后,叔父给我布置了更多锻炼任务。从早上爬山,到中午砍树,再到下午与木桩摔跤搏杀,最后到晚上割肉吃饭。我很享受,感到十分满足。身体变得渐渐强壮了起来,胳膊也越发粗壮有力。到洗热水澡的时候,我也会学着叔父一样,欣赏着自己健美的身体。我相信肉体的美是一种伟大的美,而我在逐渐掌握它。很快,我也将协同叔父一起进山打猎。在此之前,叔父在闲暇之余教我如何张弓搭箭,教我辨别山林中的动植物,连带如何分解动物尸体一起。

“你现在拥有健壮的身体了,这很好,但肉体的丰足是最基本的。作为一个男人,林!你还需要有对钢铁和鲜血的追求。”

“好的…我努力。”

“哼,那钢铁是长刀,那鲜血是对生命的征服与索取。我会让你明白的,我要让你和我一样,再收获精神的胜利。”

叔父在教习结束后经常对我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语,我听着,我看向他激动颤抖的身体。

第五章

来到山林深处第四年的秋天,我在叔父的带领下,正式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狩猎。

“这一回我们杀马鹿。”叔父说着,给弓上好了弓弦。

“我也能射箭吗?”

“不用,你拿着刀。”

我们一前一后在密林里前进着,我走着低头看刀,撞到了叔父的后背上。他没转身,一只手向后把我推到灌木丛里,另一只手将弓取下,找到马鹿了。我在灌木丛里趴着偷瞄,前面不远处一只马鹿在树旁吃草,它的耳朵机警地竖着。当叔父上箭拉弓时,马鹿已经察觉,准备逃跑了。五十米,两发箭迅速拉满射出,随着耳边弓弦的震响,马鹿的腿和腹部被击中。它发了疯般的在林子里乱撞,消失在我们眼前。叔父直起身,带我循着血迹跟踪。我们来到受伤的马鹿前,它倒在一块石头上,还没断气,腹部仍剧烈的起伏着,眼睛直瞪着拿刀的我。

“砍它的头或者捅它的心脏,你自己选一个。”

我举起长刀对准马鹿的头,第一次对活物击杀,我几乎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我还是想在叔父面前表现的好一点,刀快速的落下,锋利的尖刃划开皮毛,马鹿的头被整个砍下,鲜血在割面好像停止了一会,随即喷涌而出,染红了我脚下的土地。马鹿现在彻底死了,但关于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狩猎,我并不觉得鲜血能给我带来美丽,我只觉得恶心。

第六章

关于叔父所说的美丽,或者什么成为真正男人的条件。我并不能在现有的生活中体会到,在我的认知里,所谓美丽,是可以让我感到开心快乐的事物,亦或是某种生命存在的目标和动力。我的猎杀结束猎物的生命,可我并不感到美丽,也许这项行动从来就不是美丽的,我猎杀后又能体现出什么?这仅仅不过是弱肉强食,在争抢中苟且活命罢了。我现在可以填饱了肚子,可以比那些生活在森林边缘的可怜家伙多想一些事情。那可能关于我的未来,关于我怎么活,为了什么活。我不想一辈子干这血腥的猎杀,我要寻找真正的自己,找到属于我的美丽。

第七章

最开始走进山中的难民,活下来的大多数成了猎人。猎人们辛苦地打猎,如果有多余的收获,也会尽可能送去帮助一下森林边缘的同类。五年了,我之前在森林边缘的邻居们还在顽强的苟活着。能耕种的土地依然很少,但他们却可以全力地在脚下榨出油水,生出越来越多的孩子。边缘居民的粮食始终不够吃,新生儿们的脸上终日泛着菜色。所以每当有猎人向村子里送上新鲜的肉食,那些乳房干瘪的妇女们总会第一个围上去,向着猎人恳求,分给他们多一些的肉。一些善良的猎人过意不去,总会因为自己所谓的爱心和良知而受尽折磨。人们需要更多的肉吃,于是他们向着森林做更多的索取。动物越杀越多,在那一段时间里边缘村庄里的人们也时常升起煮肉的炊烟。可好景不长,就在他们准备生更多的孩子时,山林深处的食肉动物开始联合,在夜晚冲进猎人的领地,将熟睡中的人们拖出去分食。一开始还只是袭击个别的落单的猎人,后来更多的动物从山林中成群冲出,袭击边缘村庄的农民,它们清洗掉老弱病残,咬伤健壮的劳动力。这场冲突,一直持续了两个月才逐渐平息。

我的叔父就是那些善良猎人中的一员。但他相较于其他人,好像有着更大的胸怀和野心。叔父很爱他的同胞,他通过对自然的抗争,对动物的猎杀来满足自己的生存。并希望可以带动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不停地杀戮,寄希望于将这种冲突的,血腥的行动化作一种美的意象来唤醒人们的觉醒。他最终是想要征服自然的,在叔父的世界里,他会用他磨练出的强健身体来保护森林边缘的一个个小村庄,在他眼中的的美丽世界,小村庄早已无限放大成为了一个正在快速扩张的新生国家,而那里正需要一位有着强烈民主主义精神的美学斗士。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未来前景!

“林,你会在寻找美的路上明白的。即使我们之前是卑贱的难民,但在这片山林里,只有我们人类,只有我们才能寻找到真正的幸福并统治一切,对此我深信不疑!”

第八章

叔父凭借着他多年的狩猎经验,将组织动物团伙袭击的首领锁定为北山森林的白狼。这一年我十七岁,本想向他学习更多的本领。可叔父大半的时间都在进山对白狼的搜捕。可次次都是无功而返。就这样,那一只特立独行的白狼迎来了他最喜欢的季节。

寒冬来临,趁着大雪封山前,叔父带猎人进山做今年的最后一次搜寻。这次我就呆在村子里守着。坐在雪堆上看家家户户准备着御寒的柴火,孩子们在我身边欢闹,打着雪仗。傍晚时分,叔父他们还没回来,但能远远看见北山附近浮现着几处橙红色的斑点。天上的云夹杂着黑烟逐渐团起,慢慢的凝聚成一片黑紫色的绒布,向着村庄飘来。

白狼出现了,它随着落下的夕阳一起漫步在村子的西面。从地平线处升起的它,身上的皮毛被照的金黄,你看着白狼逐渐走近,竟一时会生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但当它走过翻耕过的暗色田地后,身边已经安静的出奇。识相的村庄已经彻底准备好看戏了,人们躲在上锁的房子里,看着还在愣神的我。

“他妈的,没一个人帮我!”我攥着砍刀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白狼不断的向我靠近,我正对着它向后退,顺手把村民晒的羊皮砍开,垫在两个肩膀上。它甚至不想与我对峙,直直地就扑了过来。白狼流线型的身体在空中尽力舒展。我慌忙地躲避,将剩下的羊皮扔到半空,同时向一侧翻滚。在我闪到一侧时,狼嘴里已然叼着被撕烂的羊皮。它恼怒的低吼着,将羊皮甩到一边,转身面向我。很快,它原地蹬地暴起,向我发起第二次扑击。我快速后撤把砍刀横起抵挡,可它的力量巨大,直接将我压倒在了地上。白狼的爪子在我身上乱抓,在胳膊,胸脯上划开一道道口子。它的大嘴咬住砍刀,腥臭的口气直熏的我窒息。白狼向下压的越来越紧,就在我将要竭力之时,双腿向它的腹部蹬去。白狼嗷嗷的挺直了身体,我摆脱被压制的身位还没等喘气,白狼接着就向我脖子噬去。砍刀换到右手,我绷紧身体抢先把左肩顶到了它嘴里。伴随剧烈的疼痛,白狼奋力扭动着脖子想改变下嘴的位置。我再一次被压在地上,在它将要把我左肩扯下时,我把砍刀对准它的脖子捅去。尖刃噗的从白狼脖子的另一头冒出,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它的皮毛。血人和血狼的身体逐渐软了下去,我颤抖着扳开它紧紧嵌在我左肩的嘴,连带着咬住的肉一同撕去。

叔父带着猎人们回来了,他们看着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的我被村民们高高托起,那仿佛是一个邪教举行仪式一般,我微笑着在众人的托举下直起身,将砍下的狼头举过头顶。叔父看着我笑了,和猎人们一同来到我身边,大家高兴的转着圈,唱着跳着,一起大笑着。村民们点起火把,高声歌颂着我的杀狼事迹。我在他们的旋转中眩晕着,但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叔父所说的美丽,虽然他所崇尚的杀戮与血腥并不是我真正喜欢的,可它好像带给了我一种转瞬即逝的**,一种我一直追寻的生活的意义。为什么而活着?人们在歌颂者我的猎杀,崇拜着我征服自然的勇气。我有我不可抗拒的使命,追寻着美的杀戮。虽然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自己,但我现在是他们的英雄了,我可以,我要为他们的生活而活着。这是多么令人高兴!

第九章

白狼清除后,山中的动物们失去了再与我们抗争的决心。叔父带着村民们砍树烧荒,一步步向着森林深处迈进。现在村民们的日子已经过的比之前好多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再为吃肉发愁。没有了野兽的阻挡,村民们烧荒的速度飞快。到了来年春天,我们已经掌握了这片山林四分之三的土地。随着土地的扩张,之前隐藏在密林下的土著人也不得不与我们发生接触。那些住在西山河谷地带的家伙称自己为威克人,他们说着和我们相同的语言,在河谷地区世代以农耕为生。而关于威克人最吸引我们注意的地方就是他们脚下的土地了。那片河谷地区的肥沃厚土,生长着茂盛的农作物,吸引着大量野生动物驻足。

“抢了他们的地,够我们再养活多一茬的孩子呢!”

“那可不!我现在天天夜里想着那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烧荒者们的先行基地在西山河谷密密麻麻的围了一圈,可翘首企盼了两个星期,谁也没能进去看一眼。威克人运输粮食的骡队就在他们眼前慢慢行进着,那山道弯曲着通向更远处的平原。烧荒者们嫉妒的拉长了脖子,眺望着他们关于未来的无限渴望。

第十章

我现在坐在村子中间最显眼的屋子里,这是村民们为了纪念我杀掉白狼而特意修建的。它几乎汇聚了村民们所有的爱心,这座带着飞檐拱顶的气派木屋用全了在山林里能砍下来的全部十二种木材。所以当我晚上睡觉时,仿佛又置身于大自然,闻久了多种树木混合起来的气味,我神经上的狂乱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抑制。感谢可爱的村民们。

晚上,叔父带着猎人们和烧荒者一起在木屋里吃饭,正在大快朵颐的他们似乎憋着很多话要说。

正在我对面埋头吃饭的李大壮被一旁的烧荒者头头一顶,呛着一口饭,放下了筷子。

“那个啥,林啊!恁觉得这屋子咋样啊?”

“啊…中!挺可爱的。”

“哎嘿,那就好那就好。”大壮又埋头吃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一旁的头头阴着脸小声骂着,显然很不乐意。

“唉,那群烧荒的。搁那装啥犊子呢?有话你就亮堂的说呗。”叔父正吃完,向后一靠摸着肚皮。

烧荒者们此时都放下了碗筷,看着即将发言的头头。

“那个…林啊,我们想要块地。”

“噢,你们要的是不是西山河谷黑土地。”

“唉唉,是滴是滴。”

“现在烧荒的地还不够吗?”

“啊,够也是够的。但孩子也是要生孩子的嘛,咱当大人的总要给他们留点好东西。”

“那你们跟威克人说去,看他们答不答应。”

“我们没说,直接派人上去抢的……没打过。”

猎人们全体沉默,叔父扭过头去对着墙。

“我们想求求你,林。帮我们对付那些威克人吧,你只要发挥出杀狼时一般的勇猛就行的啦。”

“就是就是!”烧荒者们围着他们的头头正襟危坐,严肃的附和着。

我看着他们热切的眼神,那里流露出的贪婪和狡诈让人不寒而栗。但我现在毕竟是他们的英雄,之前也承诺过要为他们而活。我不断寻找着美,只需要简单的维持生存便可。他们想要更多,过不断索取着的生活。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为他们活着,也可以为他们进行血腥的杀戮,杀戮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必须的方式,是一种帮助我找到美的方式,虽然我对它不感兴趣,但它却可以快速的推进我的生活,在冲破虚荣的满足后,我想我可以毫无感情的进行杀戮,只把它当做我前进的工具。而我也可以通过杀戮去丰足我的精神,找到真正的自己。这会是正确的路吧?我有着对烧荒者的悲悯。

“后天,我会去帮助你们。”

第十一章

我们在灌木丛中趴伏着,无数个箭簇从孔隙里探出。烈日当空,四处奔涌地热浪一点点消耗着我们的耐心。伴随着两匹探路的快马飞过,威克人的运输队慢悠悠地在山谷一头出现,喘着粗气的骡子们背上照例驮着一担担刚收割下来的粮食。身旁走着五六个威克人,他们漫不经心的挥舞着麦草,驱赶乱飞的蚊虫。

骡队已逼在眼前,我们松开紧绷的手,尽快放出箭去。尘土在不断蹦飞,刚才还在挥舞麦草的威克人现在连同骡子一起倒在地上,粮食散了一地。前面探路的两个斥候准备加速逃跑,五十米后,绊马绳将他们拉倒到在地上,马在斥候身边痛苦嘶叫,那两个威克人看着从灌木丛里钻出的猎人,他们被猎人们抓住头顶皮,割了喉。

叔父最后一个踏上小道,在一旁沉默的看着烧荒者们搬运地上的粮食和尸体。他手里紧紧攥着弓,显然射出了几发现在插在尸体上的箭。可叔父的表情不同以往,那曾经坚毅的脸上没有了猎杀后的骄傲和自豪。也许他所说的杀戮之美只停留在野兽上,而我今天带人们做了更多。晚上回到村子里,叔父在木屋里坐着,擦拭着刀和箭枝。

“林,我原以为杀完野兽就能找到美丽,可我们想要的还很多。”

“死掉的野兽会空出来位置,这就该由我们自己去填。不管是人类还是野兽,猎人或者猎物。他们都会自然的延伸下去,不停互换着身份。我想真正的美丽就会在持续的杀戮体现出来。你要忍一忍,我亲爱的叔父。”

屋外的喧闹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村民们在村中心的广场上点燃篝火,载歌载舞。他们热烈的欢庆着第一次袭击的胜利。村民们将火把高高举起排成长龙 他们在旋转着,扭动着。他们将夜空染红。

“猎人会不会被猎杀呢?我不想成为猎物。”叔父轻轻的叹息着,闭上眼睡去。

第十二章

我们和威克人之间的掠夺战争又持续了两个多月,烧荒者们的前沿阵地早已推进到了河谷深处。但越逼近威克人的大本营,我们却越少和威克人遭遇,抵抗变得越来越少,我们逐渐放松了警惕,因为威克人似乎已经把最后通向大本营的路让出来了。烧荒者们的骡队开始向前沿阵地运送粮食,越来越多的村民们也开始随队迁居,他们在路上格外的兴奋,因为那威克人的大本营似乎已经唾手可得,威克人已经无力抵抗,而我们将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在河谷里,除了我们漫长骡队的行进声和村民们的欢闹声外,再听不到一丝声音。坡道两旁的密林静穆着,向我们无声的压缩过来。风不时掀开林蔽,露出一丝丝闪动的身影。我现在已经害怕了,赶紧勒马停住,骡队在我身后停下,原本欢闹的居民们安静了下来,他们开始警惕的观察着身旁的森林,骡子们出着粗气,不安的甩头和刨蹄。我们感受到了杀机。这会是我猎人生涯中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次狩猎,我此时胯下马来,拔出长刀攥在手里。

这次我们被当成了猎物,正被更加危险的猎人伏击。

密林中射出箭雨,敌人的攻击和我们的躲避几乎同时进行。可近半数村民都已在第一,二波箭雨中丧命,剩下的人赶在第三,四波释放前躲在了马车后面。一分钟后,河谷中心再无站立着的活物。我们蜷缩着,等待着。威克人开始下山,他们无声的前进。剩下的村民们开始慌了神,他们纷纷窜起向山林深处跑去。一个一个跳起来,但很快又中箭倒地。我不敢出去,我正面对着真实的,死亡的恐惧。剩下的村民们惊恐的望向我,他们浑身颤抖。我是他们曾经昂首伫立的英雄,但现在无路可退,我不敢杀出去。

威克人前锋抓住我的头皮向上提起,长刀从手中跌落。在我被蒙上头罩前,村民们已经低下了头,他们彻底的失望,威克人的砍刀在他们脖子上举起。

“猎人会不会被猎杀呢?我不想成为猎物。”

第十三章

猎人和烧荒者们在这片山林里近乎无限的工作着,依靠捕猎和开垦土地生活。这是他们所掌握的为数不多的技艺。人们慢慢的变成几乎麻木的索取,直到死亡降临。鲜血不再是我捕猎过后留在手上的易冲洗的的样子,它开始时刻飘忽在我的眼前。而村民们们又在用一颗颗失望的,低垂的头颅告诉我现在的处境。

我正和其他猎人以及烧荒者们一起,陷入无尽的杀戮和掠夺的循环里。

威克人在他们的中心广场上给我松绑,摘下头罩,我跪在地上。眼睛努力适应着周围的光亮,四周的威克人平民忙着搬运东西,他们无暇看我。慢慢的,我扭动着浑身酸痛的身体。麻木的感觉让我不适,但更让我害怕的是心里的空虚。我不再是他们的英雄,不再带着骄傲与勇气,我的一切懦弱的行为都是在逃避,我害怕无法成为他们的英雄,曾经许诺过的为他们而活,挺身而出,哪怕他们有做错的地方,也要为他们而活。

不过,我还有机会做他们的英雄。跟我来的村民们死了,他们便无法说出我的行动。是的!死人不会说话!我还是他们的英雄!林,你是拼命保护他们被俘的。是的!是的!我是林!我还是英雄!

两个小时后,我被带进了威克人首领的营帐。

第十四章

“我们留你一人活口,是要托付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们知道你的大名——林,杀死白狼的林。”首领对我微微的挥手,黝黑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我现在是懦弱的林,能帮您些什么呢?”我咬着牙跪倒在他脚前。

“很简单,我放你回去。你跟你的叔父商量商量,咱们两族议和。至于期限嘛,自然越长越好。不过,要是你们实在等不及,这里的营地很快就能归你。我们啊,就想留出几天撤离的时间。”

“撤…撤离?”

“对,就是撤离。”首领站起身,转向身后挂在墙上的地图,慢慢的摸索起来。

“你们是入侵我们领地的人,可几十年前的我们不也和你们一样?烧杀抢掠,什么都干了个遍。自从我的先辈消灭掉最后一个敌对势力后,一代一代就不停的遭遇外来族群的侵略。每一次都是要斗到两败俱伤直至把对方彻底消灭才能终止祸端。人越打越少,领地也越打越小。威克族传到我这一代,就已经变成了你们眼中蜗居在一隅的野蛮人了。”

我怔怔的听着,抬头看向首领

“那么,我们之前对你们运输队的埋伏,或者用的手段,你们都一清二楚?”

“我们之前干过更出格的呢,手法比你们狠毒的多。光蹲草丛里射冷箭算什么啊……”首领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现在只感受到疲倦,无尽的杀戮就是我们族人身上的枷锁。但在这林子里生活你又万万避不开它。总会有冲突,总会有新的生命加入。”

“我想议和会终止它吧?终止杀戮。”

“不,我只想到了逃避这个方法来离开这片林子。只有离开它,林。只有离开山林。离开河流,花鸟和草木。然后走向山林之外的世界,一个我和我的祖先都早已忘记的世界。也许那里会有威克族的最后出路,或是等我们走出去后还是看到一片又一片的山林,让外面的世界再一次成为我们的坟墓。所以我不知道结果啊,林。我恐惧但又别无选择,可人总要试一次。”

“我会去议和,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这里的村民们还需要我……是不是…是不是走出去就能收获美丽?我……我还想找到自己,为自己而活。”我跪倒在地上颤抖,语无伦次的对着首领诉说。”

“你们的想法可怕,而内心虚弱。你们的种种行径,既有悲悯,又有残酷。”首领又重新坐下,对我哈哈大笑,他用力的拍打着桌子。那是对我十足的嘲笑,他嘲笑我的虚伪和软弱。

威克人给我裹上厚厚的裘衣,又在大衣兜里又踹了两张刚烙好的大饼,首领亲自把我送出去。

“你会把我们都杀掉的吧?肯定是一个不留。因为你真的残忍,你要去寻找你的美丽。”首领送别的时候对我这样说,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已经彻底的释然。

我向他摆手告别,带着麻木的心向山下走去,我迷茫的寻路,踏上归途。

第十五章

直到西边的红日画出血红色的光路,我伴着最后一点自然的光亮回到了烧荒者营地。村民们在点燃火把,炊烟缕缕如故。

叔父和猎人们很高兴的欢迎我,当他们听说了威克族的议和提议时都纷纷表示今晚就上山灭了他们全族。我被他们提上了最快的马跑在前头,当做进山的导航猎狗使用。村民们,尤其是那些亲人被威克人杀死的,他们紧紧的跟在猎人的马队后面,在林子里造出一条愤怒的火龙。

我们已经将威克人的营地包围,无数支火把在外围奔流涌动。愤怒的村民们是最好的督战队,他们的火把炙烤着内圈猎人的马匹,人和动物仿佛都在嘶叫着,他们等待着叔父的号令,展开一场屠戮。

叔父此刻已经怪异的裂开了嘴角,他端坐在马上死死地攥紧了马绳。兴奋,恐惧,激动和犹豫都化作他脸上肌肉的颤动在不断迸发出来。叔父将要找到他的美丽了,他也将会成为一个不惧杀戮的男人,他想要获得胜利。

一分钟后,猎人的马队开始轰鸣,他们拔出长长的猎刀迎向眼前的一切活物。骑兵的猎刀带来长长的痛苦嘶叫,让愤怒的火龙也终于忍不住,烈火也开始了对威克人的追捕。偌大的营地在熊熊燃烧,猎人和村民们将威克人赶到广场中央,在汇聚到一起后留下一条条长长的血路。我趴在马背上远远看着,这里的血腥已经达到饱和,族人们微笑着,手起刀落。

第十六章

我们几乎已经消除了威克人存在过的痕迹,不管是在深谷还是田地,所有肉眼可见的事物都已经被披上了火红色的外衣。我离开营地向后山走去,离开中心广场上那个被点燃的,正在不断膨胀的巨大火球,离开族人们疯狂庆祝的欢声笑语。

来到山林的最边缘地带,只见到一长片高耸着的,几乎与周围的山石融为一体的怪林。它们笔直的矗立,在深夜里尤显黑峻,冬季厚厚的积雪也挡不住它们正蓬勃散发出的恶意。这就是离开山林的最后一关,我站在雪地里向着怪林深处望去,漆黑的,交错纵横的枝干不断延伸,在那怪林的表面层层裹紧,好像已经形成了一堵无法穿透的铁壁。

第十七章

狂风骤起,伴随着怪林的集体震动,它们从枝干间的小孔隙中发出极低沉的呜咽和叹息的声音。狂风开始向营地的方向推动,但无论风力多么强劲,始终吹不散这一阵阵的诡异声音,怪林开始向营地送去它们的恶意。

当我回到营地时,只见到叔父一个人在广场中央矗立。他就像我之前被绑时跪在地上一样,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他的衣服破烂,浑身都是和营地环境一样的焦灰色。营地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曾经的中心广场也化作了一堆又一堆还在闷燃的灰烬。猎人和村民们都已消失不见,直到我看见他们的残肢断臂散落在灰烬里。

夜里,在人群的狂欢到达高潮时,狂风来袭,撕裂开火球,将正在爆燃的火种送给了人们。整个营地再一次变成一片火海,烈焰随着狂风在广场上空飞速盘旋,人们无处可逃。破晓时分,全族仅我和叔父生还。

我看着叔父濒临崩溃的样子,反而想到了他所追求的美丽。就在昨夜狂欢的几小时里,他们已经真正成为了这片山林的主宰,或许在火的狂欢中,大家也真正感受到了杀戮和掠夺所带来的美丽。这就是叔父想要的,他为族人开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今后可以不用再依靠杀戮和掠夺来存活的世界。他们欢庆着,欢庆着战斗,胜利,占领,满足,美丽。今后的人们或许有着更好的生活,或者说可以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受到野兽和同类的威胁,不会再为食物发愁,不会再强装坚强做违心的事情。这是多么美好的未来,可现在已经化为泡影。

叔父还要再来一遍吗?继续进行杀戮的洗礼,再次走上用冲突来解决冲突的道路。他已经为了自己的伟大事业用尽了十年的时间。叔父放弃了,他慢慢的挺身,拔出长刀来。他开始伴随着长刀一起在空中起舞,叔父对着空气凶狠的劈砍刺杀,嘴里准确的说出每一种他猎杀过的物种。叔父闭着眼睛,陶醉在他的杀戮之舞里。他哭着笑着,嘲弄着自己。

我看着他,确信他是疯了,同时深知自己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指引。我又一次开始向着怪林走去,这时天边的朝阳正从黎明前的黑幕里射出一道道光线。明暗开始在云雾中纠缠,拉扯。我开始更加想着这片山林外的世界,因为现在我所处的困境,我就不由得被迫生出一丝前进的勇气。

身后,狼群已经在结伴围向营地,他们正像我们刚进山时那样,到处寻找着吃食。我和狼群一起运动着,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我身上抽离。狼群开始轻快的小跑起来了,它们已经闻见了食物的味道,狼群会很快的去吞食营地里无数的焦尸和我正在发疯的叔父。我也开始轻快的小跑,苦笑着终于感受到这一荒诞的事实。我也终于敬佩于这片山林的魔力,它会把每个到访者消灭,让他消失的不留任何痕迹,一切活体都会在争斗中死去,为下一位到访者提供养分,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循环不息。而今天我遇到的狼群,就是这片山林里还在年轻着的生命。

第十八章

现在我无法回头,先行探路的几匹狼已经阻断了我的退路。我下定决心,拿刀开路。劈砍,砸击,终于在怪林中开出一条布满荆棘的狭窄小路。深入怪林,才发现那外层厚厚的遮蔽内是一个巨大的空心。这个巨大的空心里已经快被高耸的树木完全封死,只有前方的一点点光丝不时闪现出来作为指引。我开始无声的前进,陷入沉默,黑暗的包围里。当最终走到那游离光线的发出点时,我急切的把脸贴到那一个个小孔上,慢慢的呼吸。走出去就能活下来,寻找到美丽吧?或是迎接我的还是一片又一片的山林?我闭着眼想象,脑袋里闪回无数种未来的可能。

还是要活下去!我猛地将刀尖插入孔隙,旋转,破碎,树枝纷纷落地。

第十九章

我终于走出了山林,来到外面的世界。可现在我的身边全笼罩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湿重的让人窒息,我看不见任何正在移动的物体,周围安静的出奇。我捕猎的经验在提醒着我,这是一个猎人最危险的境地。迷路,恐惧,猎人将会变成猎物死去。

可我还是要走下去,再走出迷雾。抛弃了曾经的野性,我将砍刀插在原地。再带上之前被迫生出来的勇气,我慢慢的向前摸索着,融进乳白色的雾气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