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诚品书店创始人吴清友的去世，又一次点起了人们对书和书店那种不灭的长情。

就在1年前的7月，在日本，也有一位93岁高龄的旧书店店主离世。他叫坂本健一，青空书店的店主，经营一家旧书店七十年，始终坚持以高价收书、低价卖书。他拒绝给一本好书低估价，也想让更多年轻人有书可读。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坂本先生需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早到晚地无休工作。

七十多岁时，他罹患脑梗塞，于是把每周四、周日定为休息日。为了表示对前往书店却寻书不遇的客人们的歉意，他会在店外的卷帘门上贴出“今日店休”的海报。有时，上面写着他劝人读书的友善的“念叨”，有时是他对心爱作家不吝热情的推介，加上他信手画出的狮子、孩童、樱花和大海.....这些休店海报感动了很多日本读友。

在众多海报中，有一则尤其动人：“今日休息，抱歉。深爱的人正面临生死的考验，我要去陪她......请原谅我的任性”。坂本先生为妻子和美写过很多情书，它们勾勒出坂本先生的另一面人生。

如今，这些休店海报和与妻书已成往事，不过幸好，他那些情意、生趣饱满的信手随笔被集结成了《今日店休》一书。今天，书评君将他请到虚拟会客厅，聊聊他的书店、人生、海报和可爱的妻子。

坂本健一，生于一九二三年。从小爱读书、善绘画，曾受教于著名画家黑田重太郎、田村孝之介。二战后，在黑崎町开了青空书店。

看看画再死吧，我想着

迫不得已，开在战后日本黑市的书店

书评君：坂本先生，很开心您可以来书评君的虚拟会客厅坐坐。算起来，您开书店已经开了七十一年了？第一家旧书店开在二战后日本的黑市里，在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开张。最初怎么想到开书店？

坂本健一：最初开店完全是迫不得已，店址设在大阪大空袭废墟的一处黑市里。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不久，我退伍回家，看到一家人都因营养不良瘦得不像样子。父亲是船场少爷出身，坚决“不吃黑市米”，所以我只能另想办法。四下打量，发现家中有一堆岩波文库的书，完整的一百册，是我从军前上夜校买的。家里值钱的也就这些书了，我把它们分装在五个煤箱里，搁在门板上，用板车拉到御堂筋的大阪歌舞伎剧场钱，摆起了书摊。

书评君：舍得吗？您回忆说，书竟然一口气全卖光了，还记得当时卖出了哪些书吗？

坂本健一：心里当然是不情愿的，那可是我一百多天不吃午饭才省下钱买的。而且我一直认为书是用来读，而不是拿来卖的，心疼得就像血被抽走一样。可是不卖就没饭吃，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战后不久没水没电没有煤气的时期，居然会有人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卡夫卡、萨特也很好卖。那时的日本人对这类文学书有很大的需求，对知识满怀憧憬。正因如此，日本才得以复兴吧。是读书这种行为形成了内在的原动力，我一直这么认为。

这是坂本先生独居的寓所。房间里有很多先生与妻子的照片，充满了回忆。墙上的报纸是当时筒井康隆先生谈到青空书房的相关报道。

书评君：回想这段开店初期的时光，真是感慨良多，我们是不是要感谢马蒂斯？二战对日本国民的内心冲击很大，包括您。如果不是因为马蒂斯的一场画展，或许我们就不会有“青空书房”，也不会看到您画得那么多妙趣横生的休店海报了。

坂本健一：我是在战前国粹主义的教育下长大的，而战后民主主义完全否定了我“之前的人生”。看见日本女人跟美国人勾肩搭背，附近的年轻姑娘站在梅田街头卖春，这让我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我觉得日本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国家，我对一切都感到绝望，于是决定寻死。我买了一把匕首揣在怀里，茫茫然地想找地方自杀。对呀，横竖是死，何不死在我喜欢的天王寺公园。这样想着走了出去，途中却看见了美术馆。

看看画再死吧，我想着。那里正在举办马蒂斯的画展。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色彩！我受到极大冲击。与以前所知的绘画世界截然不同，马蒂斯的创造力震撼着我，好像在教导我：人生就是创造。突然感觉好像死去的细胞都复活了。我想，对呀，我也要描绘人生。

马蒂斯救了我的命，绘画拯救了我。我是这么认为的。

坂本先生手绘海报。内容为：读书是对自己的投资 石川啄木 森鸥外 芥川龙之介 夏目漱石 他们比织田信长 丰臣秀吉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相信眼泪

双倍的工作，一半的价钱

如果不便宜卖，年轻人就买不起啊

书评君：感谢马蒂斯让我们有了这家“青空书房”，这个取名有什么寓意？

坂本健一：“青空书房”这个店名出自《青空浪人》和《青空剑法》，当时正走红的作家山手树一郎的小说。既然是自己经营书店，我希望心境能像蔚蓝的天空那般明朗爽快，就取了这个名字。

书评君：现在在青空书房，您的每日工作日程大概是什么样的？

坂本健一：营业的日子里，我早上六点左右起床，慢慢洗漱，差不多七点到附近的咖啡馆去吃早饭。然后去医院，每天八点半到九点半，花一个小时输液。书店开门一般是在十点半左右，有时十点，有时十一点。早晨开门都是我一个人来做，否则就无法从容应对一整天的工作。毕竟开店门和演员站上舞台是一样的啊，自己不做好心理准备，就开不了门。

我都是在书店对门的信州荞麦面馆吃午饭。他家的荞麦面是手擀的，非常美味。吃饭时间虽然没人看店，但饭馆就在对面嘛，一有客人来就能看见，所以不必担心。

每天傍晚六点关门，时间是固定的。附近一位姓宫武的女士到时间就会来帮我。她白天上班，六点下班之后就来我店里，五分钟就能收拾好，然后她再回家做饭。我只需要确认没忘记什么就可以了。忙碌之中她还每天都来帮我，真是令人感激。

关好店门之后，我就直接去澡堂。即使是累得站不住的时候，我也会拄着拐杖去。那是一家很大的公共澡堂，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去那里。悠闲地泡个澡，感觉身心一点点舒展开了。从紧张到放松，从急躁到舒缓，那种满足感真让人无法抗拒。

然后是晚饭。看护员帮我做好饭的时候，我就老老实实回家吃饭。我不会喝酒，不用来两盅。回到家就看看电视，每晚尽量十点睡下。

午饭就在书店对面的荞麦面馆吃。“ 他家的荞麦面是手擀的，非常美味。老板娘就像关照亲人一样关照我，有时甚至把晚饭端到家里来。”

书评君：青空书房换了好几次地方，曾经从车马如流水的繁华地段搬到僻静街区，原因是结婚生子之后考虑孩子的安全，但是生意不会受影响吗？

坂本健一：房租降了一半，可营业额也减少到原来的五分之一。那以后我拼命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从早上七点忙到夜里十二点，不管多累都坚持下来。大年初一也不休息，害得妻子一直跟我受苦。就这样总算在商店街把店开下去。

书评君：还有一件很多人好奇的事，听说您总是高价收书，低价卖书，这生意要怎么做？

坂本健一：来我店里卖书的人很多。有的人先拿到大书店去卖，结果价格被压得很低，就来我这里了。我会尽量给个高价。一本书得不到恰当的估价，是我不能容忍的。当然我没法全部接收，可还是会尽最大的努力。或许是因为价格低廉，店里生意还不错，资金周转也还顺畅。

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妥协的。如果不便宜卖，年轻人就买不起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没什么钱，经过多少辛苦才买上几本想读的书。很早之前，我就对妻子说过：“咱们要做别人双倍的工作，卖别人一半的价钱”。为此，我连一件生日礼物都没给她买过，我想她能明白我的这种信念吧。

内容为：活着就是学习 要读书 要选择 生命短暂幽微 更要全心全意卖好书

“亏你写的出那么多傻话来”

看海报后想读书的人，哪怕增加一个也好

书评君：您书中提到妻子和美，说她“纯真善良又会持家，和美嫁给我可惜了”，也说“妻子是个纯净、直率、泼辣的女人”。可是您也很会讨她开心呀，据说很多年了，您都会像画休店海报一样，给妻子和美写情书？

坂本健一：我原本是个不折不扣的色鬼，跟和美约会也要带她去道顿堀的剧场看“查泰莱情人”之类的脱衣舞表演。她一定是非常不安，所以成天为了琐事跟我吵架，还总盯着我，说：“人在做，天在看哦。”

刚过五十岁那年，我过去的女友打来一个电话。不是出征前订终身的那个，也不是四国那个难缠的女人。我与她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她好像喜欢过我，而我当时另有恋人，对她没什么想法。当然什么也不曾有过，真的只是朋友。

尽管如此，和美还是生气了。

打电话只是无关紧要地闲谈。和美却气得要命，不但不跟我说话，还让女儿为她撑腰，好像我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最后连孩子们也责怪我，真把我给愁坏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愁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各种不便一言难尽。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给和美写信。我在报纸里夹的广告背面写上自己的想法，放在看得见的地方，然后去店里工作。

大概和美也是找不到和好的机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她读了“讨好”的信，似乎消气了，还笑话我说，“亏你写得出那么多傻话来”。

坂本先生和妻子合照。2016年7月2日，坂本爷爷去和美身边陪她了。

书评君：那您那些休店海报，总不会也是因为“吃醋”写出来吧？

坂本健一：岁月不饶人啊。十多年前我患了脑梗塞，右眼看不见了。不稍事休息不行了。于是就把每周的周四、周日定为休息日。到了休息日，我就在店外的卷帘门上贴出“今日店休”的海报，想着客人难得来一趟，不写点儿什么表示一下心意似乎说不过去。于是，就把当天的想法卸下来、画下来。既然有人对这些海报产生共鸣，总算让我感到欣慰。看了海报之后想读书的人，哪怕增加一个也好啊。

书评君：开了这么多年书店，书和书店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坂本健一：对我来说，阅读就像呼吸，书就是我的人生。我依然每天读书。至于读多读少，那要看客人的数量了。人不多的时候，一天能读两本文库本。经常是读到精彩的地方，有客人走进店里，我就说：“稍等，让我先读完这段。”是不是很不巧？难得的是，客人愿意等。九十多岁我还能保持健康，这是多亏了这家店。各种各样的人来访，孤身一人的我也不觉得寂寞了。

没有第二个人生/没有第二次相遇/无论生前 还是身后/都只想与你共度/也许会有些辛苦/但只有你/才是使我安心的伴侣 请多关照九月二十四日 雨 健一

书评君：您有句话，很短，但让人深感震撼。“卖书就像留下遗言一般”。这家旧书店是不是也像一则给日本社会，给更多人的留言？您的这句留言是什么？

坂本健一：请一定要读书。不管重复多少遍，我都要说：读书会让你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眼界变得更加开阔。现在和二战刚结束时不同，那时人们渴求知识，而现在书本已进入饱和时代，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不读书可是人生的巨大损失啊。虽然一个卖书的这么说，大概会被认为是为了做生意，不太有说服力。

书评君：但是，也正是因为您在做这样的“生意”，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今日店休》

作者：坂本健一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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