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回河南又逃出(下)——不比不知道

我将杨郎与老家做了一个全方位的比较:

杨郎虽说粮食不够吃,但却都是麦子,糜子、谷子等正儿八经的粮食;河南基本没有什么正经粮食,全靠红薯充饥。

河南的小孩们上学从没有吃早饭一说,书包里装两个生红薯,饿了拿出来在衣服上蹭一蹭土就吃起来;杨郎的小孩也从没有吃早饭一说,但书包里装的却是煮熟的土豆,饿了就掏出来带皮吃下去。

河南招待客人用杂面做一碗汤面片儿,里面既没有菜也没有油;杨郎接待客人让你吃细白面做的面条儿,碗里即便没有猪肉臊子也有酸白菜。

河南种棉花,家家都织布,人们的衣着比较齐整,卫生习惯也比杨郎要好,大冷的天,也有人在井口用棒槌槌洗着被单和衣物;杨郎的农民衣衫褴褛,一件棉衣从新到烂,从来不拆洗。

比来比去,我给河南的打分明显低于杨郎,当然落户的想法也在悄悄地消退。

河南与杨郎不同,亲属回来上工也给记工分。我到家的第二天就与二婶一起去上工,干的活儿是翻粪堆,我一如在杨郎时一样非常卖力地干着。一起劳动的妇女都夸我干活不惜力,二婶见状也非常喜欢,竭力劝我别走了,帮她给家里挣工分。她说:“你留下不走,咱家就多了一个劳力,村里的人就不敢欺负咱家了。”

原来,因我二叔在外边工作,二婶好歹也算个有钱花的干部家属,这就势必遭到村里人的嫉妒。与村里人关系处不好使二婶很孤单,所以她非常希望我能留下来成为她的左臂右膀,为她壮点人气。唉,我是回来寻求庇护的,那里能承担庇护别人的责任呢?

为了劝我不走,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二婶还口口声声说:“咱家日子还不赖吧?全国哪儿都没有咱河南好,你看,只要有红薯,就饿不死人。”

我听了感到非常悲哀,“饿不死”就是农民的最高追求和最大骄傲吗?

不顾二婶的多次劝留,我决计要走了,并且要带走我的小弟。可怜的小弟在我母亲死后就寄养在二婶家了,他也在农村老家呆怕了,听说我要带他走,兴奋得上蹿下跳,顽皮异常。

二婶给小弟缝了一身厚棉衣,又给我买了一块咖啡色布料,外加一块白色细条纹的家织粗布。我的三个舅舅每家各给了我一块粗布衣料。我姐弟两人带着这些非常实用的礼物踏上回程的路。然而在洛阳转车时,又被小姨挽留了下来。加之固原正在防地震,父亲便写信让我姐弟俩在老家多呆一段时间。

我与小弟在洛阳住了一个月。我对小姨和姨父仔细分析了河南与宁夏的各自优劣,说了我执意要走的理由,他们也就同意了我的决定,临走小姨把她的两件七成新的衣服和一条七成新的裤子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双旧皮鞋,一顶毛线帽子和二十块钱路费。

我与小弟启程时正值四月上旬,河南气温已经转暖,但西北的气温依然很低,小弟还穿着二婶给做的粗布加厚棉衣。当我们坐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爬行在甘肃境内的山路上时,看到公路一侧有几个只穿着破棉袄而没有穿裤子的男孩,在寒风中裸着黑脏精瘦的光屁股打闹玩耍。

莫言所言不假。这本是大西北农村常有的景象,但八岁的小弟见此情景却吃惊得忘乎所以,他大声地对我喊着:“大姐快看,赤脊梁,光屁股!赤脊梁,光屁股!”惹得一车人都回头笑着看他。

我将小弟揽在怀里,告诉他,这里气温低,农民不种棉花,所以孩子们没有裤子穿。小弟听了很惊讶。

一年后,我带小弟到我插队的杨郎玩,他又见到了同样的“赤脊梁,光屁股”,这次小弟不再表示惊讶了。

这一趟回老家没能找到出路,但让我高兴的是,拿回的布料和衣服能解决我几年的问题,直到走出杨郎,我再也没有花钱添置过衣服。而我每年所领的布票和棉花票都被我卖掉了。那时候,一尺布票可卖一毛钱。

一九八五年暑假,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初见成效。我带着女儿到长江三峡旅游,返程时绕道河南郑州和洛阳,我又去看了二婶。这次二婶给我和女儿做的是白面条,一点红薯面都没有掺,但还是一根下饭的菜都没有。我端起碗感到没有一点食欲。

偏偏我的二婶还在一旁骄傲地说:“闺女唉,你那年回来咱家可受症(受贫困),现在全国随他哪儿都没有咱河南的生活好吧,你看咱们顿顿都吃的是白面。”

我裂了裂嘴,做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这时我真想说,像咱家这样顿顿白水煮面条,现在来说恐怕是全国最差的日子了,但我终于没有说。

孤陋寡闻的二婶只知道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从前作纵向比较,不懂得与其它地方横向比较,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我为她感到悲哀,但转而又想,她生活在自己假想的幸福中,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二婶活到八十多岁,心梗去世,去世前一点罪都没有受,真算是善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