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象牙塔

倒悬的帝陵(4)

四.日殒山眠万物缄,云愁影肃孤鸦鸣

真正了解一个民族过去的人,不会有极端的民族主义倾向;真正认清一个地域劣根性的人,会千方百计地为其寻找良方。在三孔桥的那个夜晚,几个看上去像历史系的南京学生,他们在谈论慈禧的时候,没有像吃瓜群众那样不明所以地切齿痛恨,而是如同在讲述自己的家史,平稳、扎实、考据。面对桥下死去一样的荷花,我们和新朋友G沉默了一会儿,打道回了宾馆。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它像一个清澈大水池,一个火把投进去,灰烬染黑了一片水,一抔土丢进去,又黄了一片水,接连投入煤炭、花岗石、石蜡、石油、血、橡胶、水果等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地动,水池的本来面目模糊甚至改变了,火把等的功能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无人知晓。人们只能猜测水清澈时是什么样子,一个黑炭一样的木头有什么作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们面对的过去正是如此,所以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我一直没有介绍我的同行者,甚至没有介绍我自己,那天的我们只是一个学生,以后如果我还来这个地方,不论身份有怎样种种改变,依然是一个学生。以北京故宫为中心,向东至遵化,向西至易县,构造了满清王朝二百六十七年的完整史。故宫之前的咸阳宫、未央宫、大兴城、大明宫、元大都(之后的圆明园),哪个不是干云蔽日、煊赫寰宇的?就宏伟而言,我们仅存的故宫竟是最小的一座。在我国,它是年代最丰富的都城,也是唯一一座改朝换代未被拆毁的都城,更是唯一一座向百姓开放的都城,它见证了七百年的风雨兴衰,容纳了世界思想的变革,它不仅成为一个国家的标志,更成为了一个民族的骄傲。在这里,清廉与贪腐、铁血与奸诈、无畏与逃避、恩宠与罢黜、勤政与怠惰,轮番上演,这里是国家枢纽,这里传出的圣旨随时引起着全国的地动,这里表述的主旨是人定胜天。清东陵,一个比故宫还要奢华的地方,营建周期超越世界上任何一座宫殿群,皇帝与后妃、匠人与监军、拆毁与重建、护陵与盗墓、军阀与土匪、民国与新中国,针锋相对,这里书写的是矛盾,地理与天道矛盾、权力与永恒的矛盾、历史与轮回的矛盾、文化与人性的矛盾,傲慢与偏见的矛盾,天下至尊的帝王无一不被剖棺扬尸,只有从简而葬的顺治幸免于难;那些在宫廷中胜出的后妃获准陪葬金券,本来是莫大的荣誉,却不料被牵连进东陵大盗案,成了奢华的陪葬品,慈禧半裸着丢在冰冷的暗角,乾隆后妃的尸骨混乱无从分辨,惠陵的阿鲁特氏肠子流出一地……她们哪个不是生前最荣耀的女人?葬在后妃园中地位低下的女人们意外地躲过了所有劫难(还有慈安这样不爱折腾的女主),在旅行者的脚步中她们作为历史的灰尘继续被忽视着,这也许是世界价值观的多样化使然吧。矛盾似乎就此梳理清了,天地万物是守恒的,依照这个道理,可以解释许多事物。然而没有。清东陵的谜团远未画上句点,康熙一生勤勉爱民、鞠躬尽瘁,却落得百年之后不得安眠;咸丰在位面对两件大事:英法联军入侵与太平天国起义,毁了皇家园林、签了屈辱条约、丢了祖宗江山,即位之初便没有什么太平岁月,却碰到了最强劲的敌人,背上了最沉重的骂名,不仅生前,死后他、他的同样苦命而短寿的儿子儿媳都没有得到安宁。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得出结论:命运阴晴不定,自然界永不守恒。

以上只是揣测,只是一己之见,或许有人并不如此看待历史功过。此刻我们需要引进G朋友了,将时间拨回到吃饭的那个夜晚。我们喝得兴起,话头也就多了起来,G随之说出来自己的故事:“我五年前来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来。今天去裕陵后妃园的时候,我们听到有游客说,这地方一生来一次足够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为了拜祭我的太奶奶。”

我们都很疑惑,这是第一次听到来清东陵祭祖的人。

“我太奶奶是慈禧。”他说,毫不避讳地说,“我不是满族人,也不姓爱新觉罗。我奶奶是爱新觉罗人,民国时嫁给我爷爷,她是个摩登的人,很漂亮,比胡蝶她们自然多了!”说着他掏出手机,开始翻找相册。里面有一组照片,民国初年的,男女开着汽车,女主角的相貌刷新了我们的网络观。在网页上,我们可以搜到许多晚清皇族的照片,隆裕、珍妃、婉容、文绣,还有那个川岛芳子,无一例外没有惊艳的,即便被评为晚清最美格格的**彤,也似乎在气质与灵动上逊色于照片上那个人。“我来清东陵是带着我奶奶的遗愿来的,给老佛爷上柱香。上次我来给太奶奶跪下磕几个头,莫名感到身体很轻,回到宾馆,发现身上长出了七颗痣。”

“回去长出来的,还一连长出七颗?”我诧异地问。

“洗澡的时候发现的,我还拍了照片。”G边说边翻找手机,两张图,两个角度,上面显示他的右手心和左脚上分别长出几颗痣,组成一组北斗七星图。“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周左右就自动消失了。”

历史所载,清太祖努尔哈赤便是足踏七星而生,叶赫那拉氏慈禧两只脚下也各有一枚痣,脚下的痣决定了人们的地位,这似乎是民间的说法。至于G先生,他对于自己脚下痣的消失,给出了如是解答:“我太奶奶跟着我走出了地宫,我能感觉到她跟着我,在回北京的时候,她无法远行,所以一回到北京,痣就开始消失,像一个个泡沫那样碎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是个旅行者,学生之外的身份是个旅行者;然而作为学生,本身就是一场远行。你能出走课本多远,走出教化多远,走向自我多远,走向辽阔多远,则是旅行者一生的目的。我不排斥任何异端,世界如此纷繁,我和同学可以接受G先生的言论,许多时候是因为他洒脱的性格。原本我们是分开坐的,我和同学吃我们的,他是后来走进餐馆的。由一个服务员陪同着,着一身黑衣,如同一个商人,这是我们最初的感觉。他点过菜,一盘鹿肉、一盘袍子肉、一盘野菜和两瓶啤酒,对比我们这边,那可真是奢侈,我们这边是窝头、菜团、炒鸡蛋和谷子汤。G一个人吃着,嘴里不断念叨:“没意思啊,一个人吃没意思啊,一点也不热闹!”忽然他对我们说:“兄弟们,我们能不能一起吃?”早就对鹿肉眼馋的我立刻说:

“好啊,一起吃吧!”他非常高兴,一边嘴里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一边端啤酒端菜。

“啤酒可以喝?”他问我们。

“可以的。服务员,来六瓶啤酒。”我大声说。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不点酒,以为你们不喝呢。”他从皮包中掏出三包烟,三个不同牌子的香烟,递给我们两支,“烟也可以抽?”

我们接过来。他高兴极了,嘴里不断说:“太好了,有伴太好了。”过会他发现了我们的尴尬,他说:“吃菜吧,一会凉了。不要拘谨,你吃我的,我也吃你们的。”说着他动起筷子吃窝头,我们也就放开去吃肉。尴尬的环境倏忽溶解了。

然后我们扫听了各自的处境,工作情况。后来聊到慈禧,聊到那段屈辱的岁月。我说:“慈禧死后,大清才算真的亡了。她活着,还能镇住局面,她一死,皇权社会的那个向心力就彻底消失了,人心也四仰八散了。……历史界一直对慈禧过寿大批特批,三十大寿,与俄签订《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四十大寿,与日签订《北京专条》;之后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七十割东北……作为统治者,她不会不知道这是在背千古之骂名,我在想,她心里会不会有个隐衷,是在为清朝强撑着那一点可怜的尊严,中国不是日本,更不是俄国,儒术法家限定了国主的令行禁止,所以我们出不了彼得大帝、明治天皇那样的君主。有时候把错误都推给一个女人……”

G举起酒杯,眼眶有些湿润:“感谢你的理解……”

我们碰了杯,然后又点起烟。“单单是我奶奶,我也不会对慈禧有这么强烈的感情。我时常觉得我的前世是一个皇家女,再梦里、在幻觉里,都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我总是梦到这样一个片段,在皇宫里,我长得很小,我迈进门槛,看到老佛爷端坐在床榻上,和蔼地朝我招手,她说‘过来呀,快过来!’我撒腿朝她跑过去,我手上带的手镯哗啦啦得摇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我时常梦到这个片段。”

这时我又开始受到震动,受到一种新观念的震动,灵魂在扩充其容量之时都会发出震动。炎黄的子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司马迁的子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岳飞、文天祥的子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秦桧、贾似道的子孙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土地教会我们要忠君爱国,同样要求我们不能数典忘祖。岳飞的子孙要求秦桧夫妇永远跪在英雄墓前,秦桧的子孙认为岳飞之死的罪魁在于赵构而非秦桧,所以请求撤去墓前的铜像。在这件纠纷中,我们只是看客,或者是旅客,然而,将秦桧之妻王氏的胸部摸黑的是作为看客或旅客的我们,爬上鲁迅雕像肆意拍照的也是作为看客与旅客的我们。其实,我们一直被卷在时间的长河中。大海不辞细流,故能成其大,我们啜饮着大河之水,我们逐渐明白,所有人同宗同源,无论是西方的伊甸园,还是东方的昆仑山,抑或中非的大裂谷,许多种性都存在一个统一的起点。将世界理解成大海,或许能更好地揭开所有的谜题。

我们不在为所见所闻而皱眉去消化,一瞬间什么都迎刃而解了,在高兴的时候,我们饮酒,然后散去,作为一面之缘,彼此都留存一丝回味。第二天我们上车的时候,G给我们发来视频,他说自己把公司里那些营苟之辈的名字统统写在纸条上了,然后把这份名单烧给太奶奶,让太奶奶在那边惩罚他们。地宫里的火熄灭了,视频也关闭了。我们抬头,大红门不见了,只看到了金星山,山周围一片绿地,绿地掩映着湖水,车子向前,湖水逐渐开阔了。这里是龙门湖,里面住着一只巨龟,相传它原来不住这里,康熙建造景陵,将其赶到了龙门湖。难怪景陵积水那么多……

外面风大了,从车窗吹进来迷住我们的眼睛。再睁开时,我看到一群少数民族打扮的人打马向山后跑去,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后望去。马儿矫健如飞,载着它们的主人登上高峰,立在中间那个身着黄袍的贵族年轻人朝天上抛出一个什么东西,它不停反射着阳光,在空中不停翻动着身子,最后朝下落去。那个年轻人高呼:“喋落处为穴!”它忽然埋进土里,像颗种子。沉默了,时间沉默了——时间沉默了片刻而爆发——种子出长出一块巨石,又是一块,继而完整的椽木搭建起来,成为一座明楼,涂上紫禁城色的漆,很快一座又一座的红墙黄瓦在两边同时推进,一条长长的主神道向我们延伸而来,它们似乎是从土地里翻出来的,进展神速,很快我的眼睛里出现了石像生,又一座楼、又一堵墙,一座比一座宏伟。直到我的眼前不再有疯涨的建筑,我听到夕阳在四面的草丛里低声吟唱着,它们唱:“一座红门两隔,三拱洞开天人合”,声悠悠而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