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暴爸爸(一)
李金桂女士来接我的那天,正巧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的亲爹和后妈带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去参加亲戚的婚礼,而我这个晦气玩意不配出席在任何喜庆的现场。
那天,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给自己过生日,馒头上插着一根偷偷藏起来的蜡烛,旁边放了把刀。
蜡烛已经被我摁灭在掌心,烛火消失了,只在掌心留下刺痛和一个小小的焦痕,这样的伤痕,我身上还有很多,有的是自己弄的,更多的是李为善喝醉了拿烟头烫的。
李金桂女士摁响门铃的时候,我正把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1
她就这样出现了,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深色的旗袍,提着漂亮的小皮包,站在门口,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你妈,来接你走。」
记忆中的脸和面前的脸对上,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李金桂,我血缘上的妈妈,十年前受不了我爸的家暴,净身出户也要和他离婚的人。
不明白她怎么会我出现在这里,微站着原地愣了一会,随后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她见我没动,又补充道:「你今天成年,不需要监护人了,要不要跟我走?」
这下我动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奔回房间找到我的身份证,然后又跑回来,在她后悔之前把身份证塞到她的手里,半是祈求半是决绝:「带我走。」
她不是爱说废话的性子,一句话都没问,利索地拉起我转身就走。
我什么行李都没收拾,她告诉我,李为善的东西太脏,我们不要,她会全部给我买新的。
等到我们的出租车向前开,远远地将那个我住了十年的小区抛在身后,我才有了些真情实感。
我刚刚……好像二话不说跟我十年没见的亲妈跑了...…
我不后悔,只是有点好奇她为什么要带我走。
她紧紧拉着我没受伤的那只手,掌心粗糙但温暖,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接你回去给我养老。」
这理由实在站不住脚,看她的穿着打扮就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倒是我,常年没人管,像条
野狗,要我给她养老还不如养条真狗。
不过我没再问,要我干什么都行,总不会比待在那里更差劲了。
「我该叫你什么?」我试探着问她,尝试着想要用那个称呼来称呼她,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还记得我爸领着陈倩?进门的那天,我不肯叫她妈,他直接一耳光抽到我耳鸣不止。
我叫了陈倩十年的「妈」,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已经脏了。
我没由来地颤栗,整个人打着摆子,熟悉的眩晕再次出现,我好想吐,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早点下手。
她自然地将我的异常理解为晕车,一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手来帮我拍背,还从漂亮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把话梅糖塞我嘴里。
「叫李金桂女士。」
「好的……李金桂女士。」
她似乎觉得这称呼挺可爱,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看着她的虎牙,心想,我们确实是母女无疑了。
2
我们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奔赴千里之外的申城。
在等车的半个小时里,李金桂女士让我等会,便一个人离开了。
我脊背紧绷着,独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心里数着数,连日后去哪个车站乞讨都想好了。
还没数到三百,李金桂女士就回来了。
她是跑回来的,脸通红,发丝凌乱,还有细汗挂在脑门上,手上提着在蛋糕店里现买的小蛋糕。
我十八岁生日当天在火车上度过很简陋但该有的都不缺,漂亮的小蛋糕**上了要来的蜡烛,点燃了端到我的面前。
邻座的乘客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还派她的小儿子给我送来一把粘牙的玉米糖,祝我生日快乐。
玉米糖是老式的糖果,包装很土,粘牙但确实是甜,玉米的香味很浓,怪好吃的。
这突如其来的好让我无所适从。
我忍不住问李金桂女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她放松靠在椅背上,嗤笑一声:「给块蛋糕算个屁的好啊,我想你给我养老,自然得对你好,这才哪到哪啊,快吃,不喜欢再买。」
说完,她也不看我,把吹灭了蜡烛的蛋糕塞我手里,抓过我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给我抹烫伤膏。
我等她来问我怎么弄的,但是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开口。
火车上气味混杂,闷得很,有股汽油的味道,但是蛋糕的香甜盖过一切。
我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插起一小点奶油放进嘴里,甜的,我的,不是剩的。
3
我被李金桂女士牵着手领回了家。
她领着我挨家挨户认人,告诉他们我是她闺女。
邻居们显然对她的事并不陌生,什么都没问就接受了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闺女,欢欢喜喜地拉着我的手给我吃糖。
我来这不足24小时,恶意一点未见,两个口袋倒是装的满满的,全是糖,一天吃一颗都能
吃到明年春天
我今天一天收到的善意比过去十年期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馈善意,只好板着脸努力地掩饰自己的无措,显得一本正经的,倒把他们逗笑了。
最后还是笑够了的李金桂女士给我解了围。
晚上,我刚被李金桂女士拉着抹了两小时的护肤品,从头到脚全没放过。我顶着一张格外昂贵的脸,看着天花板,生无可恋。
她在我旁边躺下,握着我刚做完手膜的手,跟我说话:「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们都帮了我很多。」
我看着自己香香滑滑的手,回道:「嗯,就是有点吵。」
她略微直起身:「讨厌吗?」
我想了想,还是诚实道:「不讨厌。」
没有人会讨厌炙热的善意,我也不例外。
她点了点头,又躺下去,跟我道晚安,还抓着我的手腕没松开。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我张了张嘴,想了半天还是没叫她放开我。
拉着手也不是不能睡。
我这个年纪的孩 基本都在上学的,但是我显然不适合回学校,李金桂女士也没提过。
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好,有问题的是我。
明明已经足够幸福,却还是忍不住伤害自己。这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挺贱的。
她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总是充满元气,穿红戴绿,她的世界里没有阴霾,永远充满阳光,而我会在阳光最盛的时候看见阴影,不自觉地找机会伤害自己。
她家布置的很温馨,连刀柄上都刻着漂亮的花朵。
可惜有一次我用水果刀割伤自己的时候被她瞧见了,她面上不显,淡定地问我是不是想吃水果了,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她把家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束之高阁,就连陶瓷的餐具都换成了摔不破的小麦秆碗筷。
她总是这样,从不过多问,也从不把自己当救世主。
哪怕我炭盆都摆好了,她都能面不改色地问我是不是想吃烧烤了。
我独处的时间被她一再压缩,白天跟着她去店里收钱当吉祥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手脚并用地把我缠住才能安心入睡。
她好像有特异功能,除了第一次,之后每次试图伤害自己的时候,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我问过她为什么总能及时出现,她神秘地说:「别问,问就是心灵感应?。
她不喜欢煽情,每次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都说是为了让我给她养老。
我觉得她在把我当小孩子哄,这时候她又会笑着点点我的脑袋,说:「你就是小孩子啊。」
不得不说被人当小孩的感觉挺好的。
我再次坚定活下去的目标:给李金桂女士养老。
再有别的,那就是:赚很多钱给李金桂女士养老。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我无数次忍不住想要伤害自己,又被她及时阻止。
有一天,我坐在柜台里捧着碗羊肉汤慢慢地喝,李金桂女士正跟她的老顾客寒暄,店里到处都是羊肉的香味,水汽弥漫开来,在窗户上凝成一层水雾。
我听着李金桂女士爽朗的笑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汤喝完了,羊肉也吃光了,李金桂女士又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红糖糍粑,我在她离开之前,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妈……我想去医院看看。」
她背影一顿,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妈」震得呆立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她拉着我的手,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她情绪好激动,声音好大,听得人怪害羞的,我扯扯她的衣摆,小声道:「你小声一点。」
她说好。
那天,每桌客人都收到了一份免费赠送的红糖糍粑,甜得人心都化了。
4
李金桂女士带我去了医院。
药不便宜,但她花钱花得倒是蛮高兴的,笑着说:「是病就好,是病就能治,能治就能好。」
发现闺女得病还这么高兴的恐怕就她一个人了,但谁让她是李金桂女士呢,她高兴我也高兴。
我心心念念要给李金桂女士养老,于是按时吃药,配合治疗
也许老天真的是公平的,给我安了个家暴老爸的同时,还给了我一点画画天赋作为补偿。
我开始做家教,教小朋友画画,开始只是周围几个邻居想帮衬着点,后来竟也有了点好口碑,至少饿不死了。
我收到薪水的第一天,李金桂女士简直笑得牙不见眼,带着我挨家挨户「炫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赚了几个亿。
这片的邻居都这样,你夸夸我的崽,我夸夸你的娃,商业互吹,就很和谐。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专门用来发画的账号攒了几万的粉丝,做家教的薪水也可以养活自己
了。
终于有一天,那些漂亮的餐具包括刀都重新出现家里,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好想已经很久没有想死了。
我确实不想死了,一点都不想。
我就想努力赚钱给李金桂女士养老,顺便给她找个一米八还有八块腹肌的男朋友做我后爹。
我发现,李金桂女士最近可能有新情况。
有个叫可可的小姑娘最近在我这里学画画,她长得水灵灵的,可爱的很,就是一双手实在不怎么灵巧,船都画得像毛毛虫,而且不像是喜欢画画的样子 每次来上课都仿佛戴着痛苦面具。
李金桂女士盯得正是她的小叔叔,刘涛。
我用看后爹的眼神打量刘涛,发现还不错,一米八,工作稳定,就是年纪小了点,和我差不多,和李金桂女士差的有点多。
不过没关系,李金桂女士值得。
正在打量「后爹,的我没注意到李金桂女士看我俩的眼神更有深意。
刘涛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暗含深意的眼神盯着,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说自己不太熟悉路,可不可以送送他,可可也在帮腔。
李金桂女士开口发话了:「遥遥,你送送小刘和可可。」
我心知这是要让我和「后爹」沟通熟悉一下了,于是欣然应允。
刘涛抱着可可,脸更红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给我开门,身后,李金桂女士的眼神已经可以说是慈祥了。
我和他并排走着,他走路可真慢啊,五分钟的路恨不得走上半小时,走路不看路,还差点撞树上。
我一把把他拉回来, 「你没事吧?
他看着我抓着他的手,更结巴了:「没……没事。」
问他路记清楚了没,他支支吾吾地说没,问我下次送可可来放学的时候能不能再送送他。
我点头答应,心里默默吐槽,挺帅一小伙子怎么脑子不太好呢?
要不劝李金桂女士算了吧,这智商影响下一代
我把他送到小区门口,转身就走,心里盘算着怎么和李金桂女士说找对象不能光看脸。
刘涛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耳后的热意散去,眼神清明,看上去可不傻。
可可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扯扯还在凝望的小叔叔,软乎乎地问:「小叔叔,你什么时候能追到老师呀?可可真的不想学画画了啦。」
刘涛揉揉她的头发,保证道:「在努力了。」
我一回到家,就看见李金桂女士正哼着《好日子》,满屋子打扭卫生,手上还拿着鸡毛掸子,笑眯眯的:「回来啦~」
我沉吟道:「回来啦。」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是还不错,这俩人看上去都不太聪明的样子,谁也别嫌弃谁。
我以为我要有后爹了,李金桂女士以为她要有女婿了。
尽管我们的脑电波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但大家都挺满意,就还好。
5
后爹暂时是没有了,男朋友倒是可以有一个。
我还记得那天家教课结束,我送他们回去,路上刘涛突然跟我表白,可可适时地从小兜兜里掏出一把玫瑰花瓣,撒向半空,试图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营造出一点浪漫的氛围。
刘涛紧张得不敢呼吸,而我满脸迷茫:「什么表白?你不是想当我后爹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面前的刘涛被吓出了表情包,树后头躲着的李金桂女士和隔壁张阿姨更是满脸惊恐地摔了出来。
他们的惊恐太明显,迟钝如我也意识到不对劲。
气氛一时很尴尬,能说如张阿姨,现在都说不出话来,最终,大家一起沉默地捡起了玫瑰花瓣,为爱护环境增添了一份自己的努力。
后来我和刘涛正式在一起,一直到谈婚论嫁,这事一直是两家长辈的谈资,逢年过节必提的保留项目。
哎,黑历史,不提也罢。
我们认识的第四年,恋爱的第三年,我二十八岁,刘涛向我求婚了。
我想答应,但是……
我小声对他说:「你知道我要给李金桂女士养老的吧?」
刘涛早就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闻言点头。
我觉得他理解的养老和我理解的不太一样,他不懂问题的严重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别扭地解释「我得给李金桂女士养老,给她找一米八有腹肌的小帅哥,她以后万一再有了孩子,我肯定也要养的。」
说完,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无论怎么说,我这好像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啊。
我没等到他怒而离去,倒等到他「噗哧」一笑,他越笑越夸张,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被他笑得恼羞成怒,生气地追着他揍。
这是多么严肃的现实问题啊!
不许笑!笑什么笑!
他终于停下了笑声,一把把追着他打的我摁在怀里,我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遥遥,你真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我要推开他,他却不许我动,紧紧地抱着我。
「这不是问题哦。」
我还有点羞,努力挣脱出来,红着脸瞪他。
刘涛把我拉回去,笑眯眯地保证:「放心,我一定会给妈养老的。」
「嗯。」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又低又轻,仍然带着未散去的热意。
想了想,我又不放心地补充道:「还要找小帅哥。」
「好好好,找小帅哥。」
「要一米八有腹肌!」
「好!一米八有腹肌,还要长得帅,好不好?」
我扁扁嘴:「不用长得帅,对李金桂女士好就行。」
「嗯。」
他又把我抱进怀里,这次我没拒绝。
李金桂女士知道我们要结婚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最近天天早上高唱《好日子》,天天盘算着婚礼上要请哪些宾客。
隔壁张阿姨,楼下王阿姨,熟客赵叔叔……每个帮过我们的人都要请上,别问,问就是高兴!
但是,总有些讨厌的人,专拣着你大好的日子出来恶心你。
说的就是你,李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