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美文」坡地有玉

在乡下、在村庄、在老家,玉米属杂粮,是配角,大多点缀在田边地角、坡坎杂地上。几百年来,它们与村庄一道经历风雨洗礼,一起接受阳光爱抚,在漫长的岁月里,怀揣春华秋实的梦想,挂出长长短短、红红黄黄的“拂尘”,在季节里轮回……

如果说,禾稻是水田里的“统治者”,麦苗是平地上的“土皇帝”,那么,玉米就一定是坡地上的“活土司”了。

生于村庄、长在村庄,我骨子里固执地认为,村庄里的一切,一定存在着某种天然的秩序。你看,当被雪哺育一冬的麦苗拔节成窈窕模样后,玉米才刚刚从土里露出头来,躲藏在麦行包夹的襁褓里,悄悄地暗自窥视、张望、逍遥。因为,玉米懂得先来后到。

配图来自网络,下同

刚钻出泥土的玉米苗细细嫩嫩的,春风一吹,浅绿色的叶子左一片右一片舒展起来,就像一双双绿色的眼睛,踮起脚尖、攒着蛮劲打量着村庄、坡地和草木。几天不见,再去坡地时,你就会发现,个头蹿高了,叶片长大了、增多了,颜色变翠绿了……

当五月的风把麦苗吹老吹黄,吹上禾场吹进石磨子,吹进粮仓的栈子里,吹出庄稼人皱纹里的笑容和枯瘪日子里的丰盈,坡地上一畦畦一畈畈的玉米苗,就开始张狂起来。让人觉得,它生来就是个急性子,播种下去,刚从地里冒出嫩苗,根茎也短,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拽着往上蹿一样,茎秆碧翠扶摇直上、剑叶递次斜刺向天。

这个时候,风搬动着满天的云彩,堆在村庄的上空,雨水恰到好处地落满坡地、山林、草木,茎秆们噌噌地直往上蹿,不足月余,便疯长得冒出人头,旗帜一样立在坡地上,叶片刀剑般相互碰撞着、摩擦着,交流着未来的设想和曾经的沧桑——整个坡地上像是在上演一部绿色生命激情燃烧的剧本。

立在村庄的老屋前,站在高高的山冈上,你都闻到了茎秆拔节的馨香,感受到蓬勃翻涌的生命力。这是一种夹杂着泥土、雨露、汗水和草腥味的生命气息,一种只有庄稼人和牛羊才闻得到的庄稼的味道。你走进坡地,放眼望去,玉米的剑叶你挨着我、我挤着你,风被它们切割得比发丝还要细,阳光被它们戳得像针眼那么小。原来那些匍匐在茎秆脚下、沿着空隙横冲直撞、四处扩张、疯狂围攻的杂草们,看到阵势后,全都蔫头耷脑、渐次枯萎……

几个日头过后,苞叶绿得发亮,像涂了一层精油,玉米的棵秆开始寻思着怀春,粗壮的茎秆顶上开出了明亮亮的天花。

仿佛一夜之间,每株茎秆怀里仙人一样抱上了翠绿鲜嫩的苞谷,苞谷头上抽出了红缨般的“拂尘”。烈日和风里,“拂尘”们尖起双耳、凝神聚气,听炙热的阳光在坡地里奔跑,听落在坡地上的云彩被风卷起又铺开,听棵秆顶上的天花使劲翻身摇摆……

苞秆怀玉胎,全靠风做媒。六月的微风多情,躲在玉米的青纱帐里窸窣碎语,按响门铃一般,催促着苞秆上的天花探出头来,抖抖身子,摇摇花粉。天花接到信号后,摇头晃脑打量着苞衣上的“拂尘”,时不时摇下一身粉末。金粉驭风飞度,扑倒在“拂尘”的怀里,娇嫩的“拂尘”们羞红着脸,帘卷暗接。“拂尘”们抱起金粉卷曲着身子一挥,棵秆怀里的棒子便怀上了金黄的智慧,智慧一粒一粒的,闪烁着灵性的光芒。光芒一直照进庄稼人的眼里,渍在庄稼人的笑纹里。这时候,成群的蜜蜂嗡嗡伴奏,蝴蝶蹁跹起舞,把青纱帐烘染成了浪漫的红罗帐,演绎出了坡地里一段段苞谷怀胎的情爱传奇。

坡地里的情爱故事夜以继日地发着酵,孕育出一个个颀长鼓囊的苞谷棒子。日子一天天缩短,阳光一日日温柔起来,不觉间便滑进了秋天,大片大片的玉米迎风挥舞,露出苞叶间粗壮的棒子。

秋分一过,藏匿在苞叶间的玉米棒子,听到集结号般饱满瓷实起来。怀抱着籽粒的玉米犹如时钟上的秒针,向着金黄的梦想踢踏行进。一眼望去,坡地里一行行、一畦畦、一畈畈的玉米秆儿齐刷刷地排列着,腰间笑逐颜开的玉米棒子,高大、健壮、粗犷,昂首挺立,气宇轩昂,像训练有素、期盼检阅的礼仪方阵。你随意地剥开层层苞衣,当指甲盖无法在玉米粒上留下印痕时,润玉一样的玉米就走到了生命的深处。

你走到坡地深处,捏捏这个苞衣,又撕开那个的秋衣,但见金黄的玉米粒,秩序井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就像一行行写在稿纸上的诗行,平平仄仄地铺展在棒子上。颗颗莹润如玉,闪耀出宝石般的色泽,让人如痴如醉。

九月的山风一吹,所有金黄的梦想即将照进现实。这个时候,苞谷们已然金盔金甲,交出沉甸甸的作业,染黄了坡地上的风景。大大小小的棒子,被乡亲们从玉米秆上掰下,把它们的微笑和坡地里的故事统统摘下来捧进竹筐里,背上了禾场。

当村庄西边的山头背走了日头,微凉的秋夜便罩住了村庄,罩住了禾场和禾场上堆积如山的故事。禾场上的灯盏渐渐多起来,柔情地眨巴着眼睛,勾勒出禾场、苞谷山和庄稼人的粗犷轮廓。脱下苞衣的玉米,被乡亲们反转苞衣编织成大粗辫子,泛着阳光色泽的玉米,整整齐齐地码在了辫子两侧。然后,玉米辫子依次爬上了房檐,爬到了专门搭起的木头架子上,对着阳光酣睡……

我喜欢一层层地剥开玉米的苞衣,越剥苞衣越晶莹剔透,越剥越薄如蝉翼,就像多年前的新婚之夜,我一层层解开了爱人轻袂的罗衣。

秋后的村庄,一阵秋风一阵凉,玉米们立在房檐下、骑在木头架子上,把一粒粒金黄的生命,献给了村庄,擦亮了村庄的院落、门楣和景色。院落里,乡亲们吃过晚饭,碗一推,便把玉米棒子从房檐上、从木头架子上弄下来——剥玉米开始了。

干这种活,不点灯、急不得,各家各户围成一圈,坐的坐、蹲的蹲,围着玉米堆,操钳弄剪,各显神通,窸窸窣窣剥玉米的声音犹如铿锵的鼓点,打破了夜空的寂静,惊醒了村庄的瞌睡。村庄忖着一肚子心事:这哪是劳动,分明就 是一场优美的手指舞,指指按在殷实而又灿烂的丰收梦想琴键上。

季节的风声掠过山冈,坡地上的苞谷秆砍下来后,一捆一捆地捆成草捆子,再一簇簇聚拢在一起,它们暗扣似的彼此依靠着站立起来,晾晒一段时间,待到水分干了,再挑回院落里整齐地垛起来,到了冬天,铡成喂牲口的草料,或烧火做饭、沤制农家肥……到了春天还可以扎成菜园子的篱笆。

当村庄里响起悠长的吆喝:爆—米—花,爆—米—花……老人们定会给孩子们盛上一茶缸玉米,再给些零钱和一个洋瓷脸盆。老槐树下的爆米花摊子前已经排了一溜儿盆子。那个肌肤黝黑的汉子已生起了火盆,他一手转动着焰火上的铁罐子,一手呼呼地拉着风箱。玉米粒在铁罐子里哗啦哗啦、哗啦啦滚动……“嘭——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爆米花一下子冲进了长长的麻布袋里,隔了厚厚的麻布袋子,仿佛都能看到海浪般的气流涌动。白烟过后,打开袋子,黄灿灿、甜丝丝、香喷喷的爆米花扑面而来。一茶缸玉米,一声巨响,就盛满了一洋瓷脸盆。惊喜,沿着爆米花,瞬间飞到了坡地上的青纱帐里。

在漫长的岁月里,玉米用一代一代的生命轮回,精心地呵护着村庄。乡亲们和坡地上的玉米站在一起,走在岁月的深处,岁月在玉米地的萧条与辉煌中轮回,生出了相似的地方,一样的实诚,一样的素朴,还有一样的饱满……生在村庄,长在村庄,又离开村庄的游子,人在异地他乡,灵魂的躯壳里伫立着玉米的骨骼,骨子里站着玉米亭亭玉立的身影,梦境里一直守着一株株简单的玉米,体会着生命的生长荣枯……

(原文刊登于2021年1月16日粮油市场报A04版)

来 源丨粮油市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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